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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X光

发布于 2024-04-05 21:27:53 字数 6850 浏览 0 评论 0 收藏 0

我入伍从军了,就像募兵标语所说,可以尽情展现自我,另一个原因是我对海岸警卫队敬谢不敏。还有一件事说了也无妨,我入伍考试的分数很高,有接受特种部队训练的资格。募兵人员将特种部队训练过程称为十八X光(18 X-ray),是设计来扩充这个特殊单位的兵员,美国参与的战争五花八门,而且愈来愈难以捉摸,需要靠特种部队这类机动的精锐小组打最艰困的战役。十八X光计划相当具鼓舞作用,因为在发生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前,按惯例是要已经在陆军服役的士兵,才有机会参加要求极其严苛的特种部队资格考核课程。十八X光这项新制度的运作方式,是预先筛选可塑性高的士兵,确认他们具备最高水准的体能、智力及语言学习能力,当中或许就有人能通过考验。陆军募兵人员即以接受特训及快速晋阶作为诱因,号召有潜力的应征者从军,否则可能错失这些人才。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自我锻鍊,以几近自虐的方式跑步,其实我一直不喜欢跑步,但我将自己的体能保持在最佳状态。终于募兵人员来电通知我,我的书面申请通过了,我被录取,我做到了,我是他第一个签核参加十八X光计划的应试者。当他告诉我受训后,我可能会成为特种部队通讯士、工兵或情报士,我听得出他的语气满是骄傲与振奋。

不过再怎么说,我得先完成在佐治亚州班宁堡(Fort Benning)的基本训练。搭车和搭机往返马里兰与佐治亚州,全程都是同一个家伙和我并肩而坐。他体格壮硕块头超大,从事健身运动,体重有二、三百磅。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一下子说如果教官对他出言不逊,就会朝对方脸上呼巴掌,一下子又热心建议我应该接受类固醇疗程,要让身体强壮这么做最有效。他的嘴一路上都没停过,直到我们抵达班宁堡的训练区沙丘(Sand Hill),插个题外话,我不得不说,其实看起来没那么多沙。

负责训练菜鸟的教育班长一看到我们就厉声斥喝,先来个下马威,还根据我们是初犯或犯行重大来取绰号,像是穿着色彩鲜艳的花衬衫下巴士,或是把我们的名字稍微改一下变得更滑稽有趣。很快地我被叫成雪花(Snowflake),坐我隔壁的家伙被唤做雏菊(Daisy),他唯一能做的反应是紧咬牙关,没人敢紧握拳头,更没人敢发火。

训练士官注意到雏菊和我已经混熟,还有我是全队当中最瘦小,身高五呎九吋、体重一百二十四磅,而他是全队中体重最重的,于是长官为了娱乐自已,决定尽可能把我和雏菊送作堆分成一组。我还记得搬运伙伴的训练,你必须扛着假定受伤的同袍跑整座足球场的距离,用尽各式不同的方法,包括让倒卧地上的受伤袍泽双手环绕你脖子,然后拖着他匍匐前进的脖子拖运法,或是仿照消防员扛起伤患,还有带点喜剧色彩的新娘抱。轮到我必须搬运雏菊时,整个人隐没在他庞大的身躯下,雏菊像漂浮在半空中,我汗流浃背地扛着他边跑边咒骂,使尽吃奶力气要让他的大屁股冲过终点线,然后自己累瘫在地上。雏菊边笑边起身,将我一把抓起挂在他的脖子上,就像围着湿毛巾,跟森林中的小孩一样蹦蹦跳跳。

我们总是弄得全身脏兮兮,浑身是伤。可是几周之后,我练就这辈子最好的体型。我的体格瘦弱,看来像是诅咒,但很快变成一种优势,因为我们还是做徒手训练居多。雏菊没办法攀绳,我却像花栗鼠一样活蹦乱跳;他连最基本的拉单杠都很吃力,很难把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硕大身体提拉到单杠之上,而我用单手就能拉两倍次数;他做没几下伏地挺身就挥汗如雨,而我无论是靠双掌,甚或一根姆指都游刃有余。每回做二分钟伏地挺身测验,我都是拿最高分,他们会提早叫我停下来别再做。

我们会四处行军或跑步。我们无时无刻都在跑,集体吃饭前先跑个几英里,饭后再跑几英里,不是跑上一般道路或田野就是跑操场,教育班长会带头唱军歌:

我来到恐怖分子横行的沙漠
拔出我的弯刀
掏出我的枪

左,右,左,右——杀杀杀!
敢招惹我们,让你尝尝我们的厉害!

我来到恐怖分子藏匿的洞穴
掏出一枚手榴弹往里丢

左,右,左,右——杀杀杀!
敢招惹我们,让你尝尝我们的厉害!

以小组队形跑步,还高唱军歌,能让你整个人平静下来,脱离自己惯有的思考方式,耳朵听到的都是数十人附和你呐喊声的喧闹声,眼睛只能盯着你前方跑者的脚步。又过了一会儿,你再也不能思考,只是一个劲儿报数,你用脚步衡量跑了多长距离的时候,全部思绪已融入军队中。我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周遭弥漫一片死寂,气氛会是安详宁静,如果我不是这么疲累,内心会更平静。这一切正中美国陆军下怀,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不再暗自干谯教育班长,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已经精疲力竭,他不值得我们费这个力气。这就是美国陆军训练战士的手段,首先磨损他们的反抗意志,直到个个无力抵抗,唯一能做的是唯命是从。

只有晚上返回军营后,我们才有片刻喘息时间,但这是靠在寝室床铺前排成一列,大声朗诵《美国陆军战士之誓》(Soldier’s Creed),然后齐唱美国国歌《星条旗》(The Star-Spangled Banner)换来的。雏菊老是忘词,而且他还是音痴。

有几个家伙半夜不睡,大谈找到宾拉登(bin Laden)后会怎么处置他,他们确信自己会逮到人,这些人满脑子幻想的是斩首、阉割或长角的骆驼。同一时间,我梦到自己在奔跑,途中历经的不是佐治亚州苍郁肥沃的风景,而是穿越一片沙漠。

训练进入第三周还是第四周的时候,我们到野外进行陆地导航活动,每支小队要深入林间,跋涉复杂多变的地形,多半预定好座标,不管是攀越巨石,还是涉过溪流,靠的不是卫星定位系统(GPS)或数码科技,而是一张地图和一支指南针。这类活动我们变了花样进行好几回,装备从来没有齐全过,每个人吃力背着帆布背包,里头塞了五十磅左右的工具。更惨的是,军方发给我的新靴太大,我的脚像在鞋子里漂浮,在我出发迈开大步翻山越岭,我都能感觉到脚趾起水泡。

导航活动进行到一半,我已经到定位,有根被暴风雨吹倒的树木弯向路面,刚好在我胸口的高度,所以我能爬上去确认我们所在的方位。确认我们没有偏离路径后,我准备从树上跳下来,但一只脚伸出去后,注意到一条蜷曲的蛇就在我的下方。我并非自然主义者,对这条蛇是什么种类一无所知,不过当时我还是不怎么在乎。在北卡罗莱纳州长大的小孩没人不知道,所有的蛇都会要人命,当下我也对这条蛇有致命危险深信不疑。

我开始试着做空中漫步,把脚往外伸长,拉大步伐一倍,甚至是二倍,好跨越更远的距离,突然我察觉到自己在往下掉。我的脚碰到地面时,与蛇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觉得腿一阵剧痛,比我想像得到被任何毒蛇咬的痛楚还要痛,我踉跄了几步,好让身体重新保持平衡,这告诉我事情不妙,非常不对劲。我痛到不行,但我不能停下来,我是部队的一分子,部队还没走出森林。我集中意志,将身体的疼痛摆在一边,专心保持步伐稳定,左、右、左、右,靠着行军节奏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愈来愈觉得举步维艰,但还是努力撑下去并完成任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别无选择。我回到军营后,双腿都麻掉了,我睡上铺,架子也在上层,想爬上床都有困难。我必须抓着床柱,就像要出泳池那样把我整个身躯举高,再拖着我的下半身才上得了床。

睡眠断断续续让我苦不堪言,隔天早上还被大力丢掷金属垃圾桶的当啷声惊醒,这个起床号的意思是,有人怠忽职守,让教育班长很不满意。我自动弹坐起来,身体摆过床沿跳到地上,落地的时候双腿瘫软然后一蹶不振,整个人倒了下去,仿佛我完全失去双腿。

我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手抓着下层床,再次试着靠手臂撑起身体,但我一移动双腿,身体的每一吋肌肉都不听使唤,我马上就瘫坐地上。

这时候一大群人围着我,他们从讪笑转成担忧,教育班长走过来后,全都鸦雀无声。他问:你怎么了?命根子断了吗?马上给我从地上起来,不然我就让你永远起不来。我笨手笨脚地想照班长的命令做时,他看到我的脸上闪过愤怒神情,他把手放在我的胸口阻止我。雏菊!来把雪花扶到长椅上坐下。然后他弯下腰对我说话,好像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他有和善的一面,他用温和却又刺耳的声音告诉我:医务所一开,你就撑着你摔坏的屁股去报到。军方会将受伤的士兵送去医务所,接受专业人士的蹂躏。

在军队里要是受伤,可说是奇耻大辱,主要原因是军方致力将士兵塑造成所向无敌,另一方面也是避免招来训练不当的责难。这也是为什么所有在新训受伤的倒楣鬼,几乎都被当成爱抱怨的人看待,更惨的是被怀疑装病逃避训练。

雏菊把我扶到长椅上后就得离开,他可没有受伤。我们这群伤兵必须隔离起来,不准和他人接触,我们是被排挤的一群。士兵不能受训的原因百百种,有因为扭伤的、撕裂伤的、烧伤的、脚踝断的,还有被蜘蛛咬到肌肉严重坏死。现在我的新战友就是背负伤兵耻辱的这一群,照军方政策,你走到哪儿,新战友就跟到哪儿,你想独处的机会微乎其微。一个人独处就会胡思乱想,这会给军方制造问题。

分派给我的新战友聪明俊俏,还当过型录模特儿,是美国队长那一类型。他大约一个礼拜前伤了髋关节,竟然不当一回事,直到疼痛难耐才惊觉事情大条,变得像我这样走路一拐一拐。我们都不擅言词,一路拄着拐杖走时都沉默不语,气氛僵到不行,我们还是照着行军节奏左、右、左、右,只是速度缓慢。我在医院照了X光,被告知两边的胫骨都骨折,是压力性骨折,骨头表面裂开,随着时间与压力裂痕愈来愈深,直到深入骨髓。想帮我的腿快快痊愈,唯一能做的是让脚休息暂停活动。我依从指示离开诊疗室,准备搭车返回营区。

除了我无法行走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能丢下战友独自离去。他在我之后进去照X光还没有回来,我想他还在做检查只好等着,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看看报纸杂志打发时间,这对接受新训的菜鸟来说是难以想像的爽事。

一位护士跑来告诉我,柜台那边有我教育班长打来的电话,我步履蹒跚地走去接听,电话那头的他破口大骂:雪花,报纸杂志看得很爽吧?是不是配了些甜点?还看了《柯梦波丹》里面的美女?你们这两个浑蛋怎么还没有离开?

报告班长(Drill Sarn),佐治亚州人都这么叫,在这里我有时会冒出南方口音,我还在等我的战友,班长。

妈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报告班长,我不知道。他进了诊疗室后还没出来,班长。

他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咆哮地更大声,动一动你废了的屁股去找他,该死!

我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受理中心询问。他们告诉我,我的战友在动手术。教育班长夺命连环call后,已经接近傍晚,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是怎么回事。过去整整一周,我的战友忍着受伤的髋关节趴趴走,如果他不马上进手术室治疗,恐怕会终身残废,好几条主要神经都被割断了,因为髋关节破裂处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一个人被送回班宁堡,又回到长椅上。只要是待在长椅三、四天以上,恐面临很严重的回收风险,新兵训练重头来过不说,更糟的是被移送到医疗单位,然后退训打道回府。

这些家伙曾梦想着把从军当成毕生志业,让他们有机会脱离痛苦不堪的家庭、看不到出路的职涯,但如今他们面临军旅梦碎,必须回归早已支离破碎的平民生活。

我们被弃如敝屣,是一群负伤即将被解雇的该死卫兵,一天有十二小时无所事事,只能坐在砖墙前的长椅上。我们因受伤被判定不适合军旅生涯,现在还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不但被隔离,别人对你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教育班长是怕我们的软弱会传染给其他同袍,担心我们在长椅这个特别席上萌生的偏差想法,会毒害其他人。不光是伤势本身带来的痛苦,我们还饱受其他折磨,连观赏七月四日独立纪念日烟火秀的小确幸都被剥夺。国庆日当晚我们充当防火员,负责看守空置的营房,以防空无一人的建筑物惨遭祝融。

防火员的差事是两人一组轮班,我拄着拐杖伫立在黑夜中,假装自己是有用之人,绝不是废物。我身旁的伙伴是一个讨喜、单纯、身材健壮的十八岁男孩,他身上的伤很可疑,或许是自己刻意弄的。照他的说法,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该入伍。烟火在远处绽放,他却一个劲儿向我吐露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有多痛苦多孤独,他非常思念自己的父母和家乡,他们家的农场座落在阿帕拉契的偏远地方。

我很同情他,但爱莫能助,只好要他找牧师谘询。我试着给他建议,劝他忍着点,一旦适应后情况就会好多了。他这个大块头突然窜到我面前,虽然孩子气但惹人喜欢,他直截了当告诉我想开熘,可是当逃兵在军队中可是犯了大忌,他问我会不会告诉别人。就在那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带着自己的洗衣袋,这表示他早有预谋,选在和我一起当差时落跑。

我没有把握应付这种情况,只能试着对他说之以理,警告他逃兵是下下之策,下场是军方会对他发布通缉令,他的余生将在军警追捕中度过。可是他只是摇摇头,说自己在深山中生活,那里没有警察,这是他最后重获自由的机会。

我明白他心意已决。比起我,他行动更自如,身材又那么魁梧,如果他要跑我也追不上,要是我试图阻挡他,恐怕会被他噼成两半。我能做的是举报他,但就算这么做我也会受到惩处,上级会怪罪我没有马上呼叫援军,还跟他东拉西扯这么久,至少也要拿起拐杖扁他。

我勃然大怒,等我回神过来发现自己对他狂吼。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去上厕所再逃跑?为什么他要把我卷入这样的处境?

他轻声地说:你是唯一会听我说话的人。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

那晚最糟的地方就是我信了他,相信他身在二百五十人军队中孤立无援。远处传来国庆烟火噼啪爆开的声音,我们两个站着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跟他说:我要去上厕所,会花一点时间。接着我一跛一跛地离开,头也不回。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我想当下自己也领悟到,我对军旅生活再无向往。

我到医院回诊时,只是更确认这个想法。

看诊的医生是身材高瘦的南方人,喜欢冷嘲热讽。他帮我做了检查并重新照了一组X光片后宣判,我不适合继续从军。下一阶段要进行空降训练,医生告诉我,年轻人,如果你用这双腿往下跳,它们会化为粉末。

我沮丧万分,如果我没能及时完成基本训练,十八X计划就没我的份,那意味军方会照需求将我重新分发。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把我安插到任何职务:一般步兵、技工、坐办公室、削土豆,或者是我最大的梦魇——在军方服务台做IT工作。

想必医生看出我垂头丧气,他清了清喉咙给我两个选择:一是试试我的运气接受重新分发,另一是他帮我开证明让我退训,就是所谓的行政分手(administrative separation)。他解释说,这是以另类的形式退伍,无关荣不荣誉,此证明是专门开给服役不满六个月的入伍者,是清清白白的分手,与其说是退伍,反而更像是取消入伍,处理流程会相当快速。

我承认,这个主意很吸引我。我潜意识甚至认为,是我施恩给那位出身阿帕拉契的逃兵,换来这样的福报。医生给我时间我考虑,他一小时后回来,我接受他的提议。

我随即转往医疗单位,在那里被告知要跑这种行政分手程序,我必须签份声明证明我痊愈,我的骨头完全愈合。非得有我的签名不可,但那只是个形式,只要潦潦几笔我就可以走人。

我一手拿着声明,一手握着笔,脸上浮现一抹会心微笑,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解套方法实在高明。我想的是那位好心的军医,对一位病弱的入伍者做这么体贴慷慨的建议,其实是政府规避责任及避免惹来无能指责的手段。照军方规定,如果我是因伤病退伍,凡是随我的伤势及所需医疗而来的费用,政府必须买单。倘若是透过行政形式退伍,那责任在我身上,我能否换取自由端看我愿不愿意承担责任。

我签了声明,同一天拄着拐杖退伍,军方让我把拐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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