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想像文学的不要
为了要用否定的形态来作说明,一开始就有必要掌握论说性作品与文学作品的差异。这些区别会解释为什么我们阅读小说不能像阅读哲学作品一样,或是像证明数学理论那样阅读诗。
最明显的差别,前面已经提过,与两种文体的目标有关。论说性作品要传达的是知识—在读者经验中曾经有过或没有过的知识。想像文学是在阐述一个经验本身—那是读者只能借着阅读才能拥有或分享的经验—如果成功了,就带给读者一种享受。因为企图不同,这两种不同的作品对心智便有不同的诉求。
我们都是经由感官与想像来体验事情。我们都是运用判断与推论,也就是理智,才能理解事情。这并不是说我们在思考时用不上想像力,或我们的感官经验完全独立于理性的洞察与反应之外。关键在强调哪一方面的问题而已。小说主要是运用想像力。这也是为什么称之为想像文学的原因,这与理性的科学或哲学相反。
有关想像文学的事实,带引出我们要建议的否定的指令:不要抗拒想像文学带给你的影响力。
我们讨论过很多主动的阅读方法。这适用于任何一本书。但在论说性作品与想像文学中,适用的方法却不大相同。阅读论说性作品,读者应该像个捕食的小鸟,经常保持警觉,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在阅读诗与小说时,相同的活动却有不同的表现方法。如果容许的话,我们可以说那是有点被动的活动,或者,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那是带着活力的热情。在阅读一个故事时,我们一定要用那样的方式来表现,让故事在我们身上活动。我们要让故事贯穿我们,做任何它想要做的事。我们一定得打开心灵,接纳它。
我们应该感激论说性的作品—哲学、科学、数学—这些学科塑造出我们活着的真实世界。但我们也不能活在一个完全是这些东西的世界里,偶尔我们也要摆脱一下这些东西。我们并不是说想像文学永远或基本上是逃避现实的。如果从一般的观点来看,逃避的概念是很可鄙的。但事实上就算我们真的要逃避现实,应该也是逃避到一个更深沉、或更伟大的真实里。这是我们内在的真实世界,我们独特的世界观。发现这个真相让我们快乐。这个经验会深深满足我们平时未曾接触的部分自我。总之,阅读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的规则应该以达成某种深沉的经验为目标。这些规则应该尽可能去除我们体验这种深刻感受的阻碍。
论说性作品与想像文学的基本不同,又造成另一个差异。因为目标完全不同,这两种作品的写法必然不同。想像文学会尽量使用文字潜藏的多重字义,好让这些字特有的多元性增加文章的丰富性与渲染力。作者会用隐喻的方式让整本书整合起来,就像注重逻辑的作者会用文字将单一的意义说明清楚一样。但丁的《神曲》使用的是一般的诗与小说,但每个人阅读起来却各有不同的体会。论说性作品的逻辑目标则是完全清晰,毫无言外之意的解说。在字里行间不能有其他的含意。任何相关与可以陈述的事都得尽可能说个一清二楚才行。相反地,想像文学却要依赖文字中的言外之意。多重含意的隐喻在字里行间所传达的讯息,有时比文字本身还要丰富。整首诗或故事所说的东西,不是语言或文字所能描述的。
从这个事实,我们得到另一个否定的指令:在想像文学中,不要去找共识、主旨或论述。那是逻辑的,不是诗的,二者完全不同。诗人马克·范多伦(Mark Van Doren)曾经说:“在诗与戏剧中,叙述是让人更模糊的一种媒介。”譬如,你根本就无法在一首抒情诗的任何文句中找到任何他想要“说明”的东西。然而整首诗来看,所有字里行间的关联与彼此的互动,却又陈述了某种完全超越主旨的东西。(然而,想像文学包含的要素也类似共识、主旨、论述,我们待会再讨论。)当然,我们可以从想像文学中学习,从诗、故事,特别是戏剧中学习—但是与我们从哲学或科学的书中学习的方法不同。我们都懂得从经验中学习—我们每天生活中的经验。所以,我们也可以从小说在我们想像中所创造出来的经验中学习。在这样的状况下,诗与故事能带给我们愉悦,同时也能教育我们。但这与科学及哲学教导我们的方式不同。论说性的作品不会提供我们新奇的经验。他们所指导的经验是我们已经有的或可以获得的。这也是为什么说论说性作品是教导我们基本的原理,而想像文学则藉由创造我们可以从中学习的经验,教导我们衍生的意义。为了从这样的书中学习,我们要从自己的经验中思考。为了从哲学与科学的书中学习,我们首先必须了解他们的思想。
最后一个否定的指令:不要用适用于传递知识的,与真理一致的标准来批评小说。对一个好故事来说,所谓“真理”就是一种写实,一种内在可能性,或与真实的神似。那一定要像个故事,但用不着像在做研究或实验一样来形容生活的事实或社会的真相。许多世纪前,亚里士多德强调:“诗与政治对正确的标准是不一致的。”或是说,与物理学或心理学也是不一致的。如果是解剖学、地理或历史作品,被当作是专门的论述,却出现技术上的错误,那就应该被批评。但将事实写错却不会影响到一本小说,只要它能自圆其说,将整体表现得活灵活现便行了。我们阅读历史时,希望多少能看到事实。如果没有看到史实,我们有权利抱怨。我们阅读小说时,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要确实可能在小说家笔下所创造,再经过我们内心重新创造的世界中发生,就够了。
我们读了一本哲学的书,也了解了之后,我们会做什么呢?我们会考验这本书,与大家共通的经验作对照—这是它的灵感起源,这也是它惟一存在的理由。我们会说:这是真的吗?我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我们是不是总是这样想,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以前或许很模糊的事,现在是不是却很明显了?作者的理论或说明虽然可能很复杂,是不是却比我们过去对这个观念的混淆来得清楚,也简单多了?
如果我们能很肯定地回答上述问题,我们与作者之间的沟通便算是建立起来了。当我们了解,也不反对作者的观点时,我们一定要说:“这确实是我们共通的观念。我们测验过你的理论,发现是正确的。”
但是诗不一样。我们无法依据自己的经验来评断《奥赛罗》(Othello),除非我们也是摩尔人,也和被怀疑不贞的威尼斯淑女结婚。而就算如此,也不是每一个摩尔人都是奥赛罗,每一个威尼斯淑女都是苔丝德蒙娜。而大部分这样的夫妻婚姻都可能很幸福,不会碰到阴险的伊亚格。事实上,这么不幸的人,万中不见一。奥赛罗与这出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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