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丘上的伯爵
我刚成为政府公职新鲜人后所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前往弗吉尼亚州沃伦顿(Warrenton)的康福特旅馆(Comfort Inn),一栋看来阴暗、破损的汽车旅馆,它的主要顾客就是国务院
,这里我指的是中情局。这个镇上充满了糟糕的汽车旅馆,它是其中最糟的,这或许就是中情局挑选它的原因。顾客越少,越不容易被人发现该旅馆其实是沃伦顿训练中心的暂时住所。一般在那里工作的人都称它为山丘
(the Hill)。
当我登记入住时,柜台人员警告我不要使用楼梯,它已被警戒线封锁,不能进入。我被分配到主建筑物二楼的一个房间,可以看到旁边的建筑物与停车场。这个房间的灯很少亮着、浴室霉菌到处可见、地毯脏到不行,还可发现在禁止吸烟的标示下,有香烟烧焦的痕迹,单薄的床埝有深紫色的污渍,我希望这是酒的污渍。无论如何,我喜欢。我仍处在觉得这种邋遢很浪漫的年纪。第一晚,我躺在床上异常清醒,看着小虫涌向头顶上的圆形灯具,并数着还有多久才能吃到免费欧陆早餐。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在沃伦顿的早餐只是一盒香果圈麦片与发酸的牛奶。欢迎来到美国政府。
康福特旅馆在未来六个月成为我的家。我们称彼此为狱友
,因为不能让所爱的人知道我们待在何处、做什么事,而感到郁闷。我遵守这些规定,很少回到马里兰,甚至很少与琳赛通话。我们不能带手机到学校,因为上课被列为机密,我们总是在上课。沃伦顿让我们十分忙碌,以至于没有多少时间能感到寂寞。
如果在培里营附近的农场
是中情局最知名的训练机构,这得归功于它是该机构公关人员被允许可以透露给好莱坞的唯一地方。毫无疑问地,山丘才是最神秘的地点。透过微波与光纤连接到白兰地车站(Brandy Station)的卫星中继设施,也是沃伦顿训练中心姊妹基地的一部分,山丘扮演着中情局境外通讯网络的核心。在此地工作的资深技术人员喜欢说,中情局若在一场恐怖攻击中失去总部,仍有办法生存,不过若失去了沃伦顿,恐怕就无法活下去。现在山丘上面仍有两个庞大的最高机密数据中心,其中一个是我之后协助建造的,所以我认同这个说法。
山丘因为它的地点而得名,它在山顶上,山势险峻。当我抵达时,只有一条山路可以进去,经过刻意做得不显眼的边栏,阶梯如此陡峭,当温度下降、道路结冰,车子可能失去摩擦力,滑落到谷底。
经过有守卫站岗的检查站后,可看到一栋国务院陈旧的外交通讯训练设施,它的主要地点也意味着它在山丘所扮演的卧底角色,让它看来像是美国海外服务训练技术专家的一个地方。此外,在后面有几栋低矮、没有标示的建筑物,是我上课的地方。再往前走,是中情局专门训练射击的靶场。子弹以我不熟悉的方式射出,它发出砰砰、砰、砰砰、砰的声音。双重声响表示无法正常运作,紧接着是锁定目标的射击,代表执行。
我是基础通讯训练课程BTTP6-06班的一员。徽章刻意选棕黄色,其实是要伪装现今所存最机密与罕见的课程之一。该课程的目标在于训练TISO(技术信息安全人员),是中情局菁英通讯员的核心,如果用较不正式的话来说,就是通讯员
。他们被训练成无所不能,足可取代过去的密码员、无线电人员、电力人员、技师、物理与数码安全顾问,还有电脑技术师的角色。这个卧底人员的主要任务,是管理中情局营运的技术基础设施,在海外多数工作站隐藏在美国外交驻所、领事馆与大使馆等,是美国国务院的附属机构。会有这样的构想是因为,如果在美国大使馆,不仅远离祖国,还被令人无法信任的外国人包围,无论是敌人或盟友,他们对中情局而言仍是无法信赖的外人,那就需要自己人来负责所有技术需求。如果为了便宜行事,找当地的修理工人来维修秘密间谍基地,他们当然会接下这份工作,不过也可能应外国政府要求,在机器内装设难以追踪的窃取装置。
因此技术信息安全人员是负责修理在建筑物内的每台机器,从个人电脑、电脑网络至CCTV与HVAC系统、太阳面板、空调系统、紧急发电机、卫星连接、军事加密设备、警报器、锁与其他东西等等。它的规定是如果有插头或插座,它就是技术信息安全人员的问题。
这些人也必须知道如何创建系统本身,就像他们必须知道如何摧毁它们。当大使馆受到袭击,所有外交人员与中情局人员都已撤离,技术信息安全人员通常是最后离开的人。他们破坏、烧毁、清除中情局所留下的痕迹,不论是保险箱的文件或放有暗号文件的桌子,他们要确保剩下的东西对敌人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传送最后的离开
信号给总部。
不过为什么这是属于中情局,而不是国务院的任务?后者实际上才拥有大使馆建筑物。真正原因不在于权限与信任的差异,而是似是而非的推诿。在今日外交世界中,大使馆的主要功能是为情治人员提供渗透的平台,已是公开的秘密。在以往,认为国家必须在海外维持概念上的主权实体的解释,随着电子通讯与喷射动力飞机兴起后,早已遭到淘汰。现在最有意义的外交,发生在部门与部长之间,因此大使馆依旧偶尔发布外交指令与对海外民众提供协助,至于领事部门则负责发放签证与更新护照。不过它们通常都在完全不同的建筑物里执行业务,而且没有一项活动可以把维修所有基础建设的支出合理化。相反地,能为这笔费用提供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国家有无能力,利用海外服务做掩饰,来主导间谍活动,并将它合法化。
在外交掩饰下的技术信息安全人员,通常以武官
身分藏匿在这些海外服务官员内。最大的大使馆可能有五人、其次可能三人,不过大多都只有一名而已。他们通常被称为单身汉
,我记得那是中情局所有的职务中,离婚率最高的。这样的单身汉注定是孤独的公职人员,远离家乡,处在分崩离析的世界里。
我在沃伦顿的班级有八名成员,到毕业时只有一个人离开,听说这相当难得。这支杂牌军非常罕见,虽然他们代表的是一群不满现状的人,自愿加入该职业,并承诺他们未来会有多数时间是在海外卧底。我不是班上最年轻的人,当时二十四岁的我,厌倦了在总部的工作,虽然该经历让我对中情局营运更为熟悉。大多数只是刚从学校毕业、喜欢电脑的学生,或是直接透过线上应征的一般人。
由于已经同意接受中情局派往海外的准军事任务,我们很快根据对方怪异的个性来为同学取绰号。塔可钟(Taco Bell)是来自郊区的人,体型很大、平易近人、个性天真。只有二十几岁的他,来中情局前只是宾州一家餐厅的夜间经理。雨人(Rainman)快三十岁了,他的个性常在焦躁不安与暴怒如雷的自闭光谱之间游走。他对我们给他的绰号相当自豪,并声称这是对美洲原住民的敬语。笛子(Flute)的名字是因为他虽然曾在海军任职,不过我们对他的兴趣却不如他曾在音乐学院,获得排笛演奏的学位。史普(SPO)是年纪较大的家伙,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他曾在中情局任职特别警察人员,不过在麦克林当守卫的日子过得有点烦闷,促使他决定逃离到海外,即使这表示他的家人必须挤在汽车旅馆的一个房间(该情形持续到上司有一天发现他小孩的宠物蛇住在抽屉内)。我们的大哥叫上校(Colonel),他是四十几岁的前特种部队士兵,正尝试寻求事业第二春。我们虽然叫他上校,不过他只是曾经入伍的家伙,并非真的军官,他长得很像和蔼可亲的肯德基爷爷。与沃伦顿餐厅食物相比,我们更爱肯德基的炸鸡。
我的绰号,我猜想我无法被避免称为伯爵(Count)。这倒不是我的高贵举止或有品味的时尚感,而是我就像《芝蔴街》中的吸血鬼伯爵,我经常举着食指,企图打断上课过程,就好像说,一、二、三、啊、哈、哈、你忘了三件事。
这些是我在二十几堂专业课堂中常遇到的同学,多数课都必须与他人合作,在任何环境下确保技术足可使用,不论是在大使馆或在前往的途中。
其中有一堂课是背着户外背包
跑到顶楼。这是指八十磅重的行李箱,里面装的是比我年纪还大的通讯设备。我们只拿到罗盘与坐标纸,必须在闪烁的星光中找到中情局的隐形卫星,透过该卫星,将把我们连接到麦克林的危机通讯中心,也被称为中心
,之后我必须使用行李箱内的冷战时期设备,创建加密的无线电频道。这项课程提醒我们,为何技术信息安全人员总是第一个进入、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对手可以窃取全球最大机密,但除非有人把它带回家,才是真正的赢家。
那晚天黑后我待在基地,之后开着我的车到山丘高处,把它停在目前已成为谷仓的地方,我们曾在此学习避免敌人监督我们活动的电子相关概念。当时我们学到的方法跟巫毒很像,都是可以将显示在电脑荧幕上的内容再次重现的能力,只透过内部元件的震荡电流所产生的微弱电磁发射,利用特别的天线接受这些讯号,这种方法称为范.埃克(Van Eck)窃听。如果这听起来难以理解,我必需承认我们也有一样的感受。指导员声称他从未完全了解技术的细节,也无法为我们展示,不过他知道威胁是真的。中情局对其他人进行这项窃听技术,意味着后者也将如法炮制。
我坐在那辆老旧白色喜美的车顶上,当我向远处凝视整个弗吉尼亚州时,我在这几周以来,或甚至是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打电话给琳赛。我们聊到手机没电,当夜晚变得更冷冽时,我的呼吸也变成了雾气,此时我最渴望能与她共享眼前的美景,笼罩在黑暗的草地,绵延起伏的山丘,闪烁的星光,不过向她描述景色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已经违反使用手机的规定,如果再拍照,就会变成违法行为。
在沃伦顿上课的主要科目之一是如何操作终端机与线缆,在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中情局工作站通讯基础设施的基本。我说的终端机,是只靠着单一安全网络,用来传送与接收讯息的电脑,在中情局,线缆指的是讯息本身,不过科技人员知道的线缆更为具体——它们是过去半个世纪用来链接全球中情局终端机,特别是指老旧通讯终端机的线路。这些线缆埋设在国家边界的地底下或是海洋底下。
我们是技术信息安全人员被要求必须专精每个领域的最后一代,这包括终端机的硬件,软件套件与线缆等。我的一些同学觉得在这个无线世代,还要处理电线绝缘和外皮,简直是疯了!但如果任何人对这些已经过时的技术表达一丝质疑,指导员将会提醒我们,这也是山丘史上,技术信息安全人员不用在该训练中心学习摩斯密码的第一年。
课程结束时,我们必须填写被称为梦想表格的东西。我们拿到中情局在全球有空缺工作站的名单,并告知根据喜好排列顺序。这些梦想表格之后要交到特别要求部门(SRD),不过根据谣言指出,该部门会将这些表格揉成一团,最后丢到垃圾桶。
我的梦想表格开始于这个部门。技术上来说,这些选择只是在弗吉尼亚州以外的任何大使馆,有可能被派遣到沙盘中最糟糕的地点,这些地方被中情局判定太险恶或危险,例如阿富汗、伊拉克或是巴基斯坦边界等。如果只能在一个城市待三年,我倾向接受挑战与多样化。指导员坚信该部门能为我挑选到一个好机会,我也对我所学到的新能力充满信心,但事情发展却不如预期。
和康福特旅馆的情况相同,学校也偷工减料。我的一些同学开始怀疑行政人员违反劳动法。身为有工作狂的隐士,我一开始不以为意,周遭与我年纪相仿的人也是。对我们而言,这只是经常遭遇到的低层次剥削,我们已经误以为这是正常了。不过加班不给付、拒绝请假要求,以及不提供家庭成员福利,对年长同学来说有很大差别。上校有赡养费要支付,史普有家人,锱铢比较、每一分钟都要计较。
这些不满在康福特旅馆楼梯崩塌时达到了顶点。幸好没人受伤,不过大家都吓到了。我的同学开始抱怨,如果这栋建筑物是由中情局以外的机构提供资金,它在几年前就会因为违反消防法规而遭到谴责。如此传言不断扩散,很快成为对学校不满的人组成工会的导火线。管理阶层则抱持决不妥协的态度,因为涉入其中的每个人,最终不是毕业离开,就是遭到开除。
一些同学来找我。他们知道指导员喜欢我,因为我的科技能力在班上数一数二。他们同时也清楚,我曾在总部任职过,明了如何与官僚文化打交道。此外,至少就技术标准,我写陈情书的能力不错。他们推选我当班代表,或是班上的烈士,将他们的申诉信正式交给学校负责人。
我想说,基于满腔的正义感,我义不容辞的接受这项任务,不过做出该决定的另一项因素是身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挑战学校邪恶的威权听起来很有趣。在一个小时内,我从内部网络整合了应该遵守的政策,并在完成后以电邮方式寄发出去。
第二天早上,学校负责人把我找了过去。他承认学校已经脱离正轨,但不是任何问题他都有办法解决,你在这里只需再待十二周,帮我一个忙,告诉你的同学忍耐一下。任务很快就会下来了,你们将有更值得担心的事。你们现在只要记得,表现出最好的成绩。
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威胁或贿赂,不论是哪种,都令我感到不安。离开他的办公室后,我知道乐趣已经结束了,我要开始追求正义。
我回到教室,他们早预期到我会惨败。我记得史普注意到我眉头深锁,并对我说:不要觉得糟糕,老兄。至少你尝试过了!
他在中情局的时间比大家都久,知道机制如何运作,也知道相信管理阶层能解决他们搞砸的问题,是多么荒谬无言。相较之下,我对官僚作业一无所知,我深受挫败,史普和其他同学的谅解让我感到比较好过。我讨厌那种误以为只要有过程便不需要真正结果的错觉。这并不是我的同学不想抗争,他们只是能力有限。这项系统的设计,让对抗冲突升高所付出的代价,超出了解决预期带来的好处。当时二十四岁的我,很少想到代价或好处,我只关心系统。我尚未认输。
我重写电邮内容,并再度将它发送出去,但这次对象不是学校负责人,而是他的主管,场站服务集团的主任。虽然后者的位阶比学校负责人高,不过他的阶层与经验却与我在总部接触的部分人士差不多。
几天后,我们正在上一堂用错误减法做为现场应急加密方法的课程,办公室秘书进来,宣告旧制度已经瓦解。未来将不会再发生加班不给付的情况,而且两周后我们将搬到更好的旅馆。我记得当她宣布汉普顿旅馆!
时,那种令人晕眩的骄傲油然而起。
我陶醉在这样的荣景之中只有一天,课程又再度被打断。这次学校负责人站在门口,把我叫到办公室内。史普立即从椅上站起来,给我一个拥抱,假装擦拭一颗泪珠,并说他将不会忘记我。学校负责人翻了白眼。
这次等在办公室的人是场站服务集团的主任,学校负责人的顶头上司,也是所有技术信息安全人员的主管,我曾经寄送邮件的大人物。他表现得异常亲切,没有展现对学校负责人的任何不满,这令我感到紧张。
我企图维持冷静的外表,但身体却频冒冷汗。学校负责人一再重申班上所提的问题已在着手解决。不过他的主管却打断他的话。这不是我们在此讨论的话题,我们要谈的是违抗命令与指挥链等问题。
如果他给我一巴掌,我可能不会太震惊。
我完全不知这名主任所指的违抗命令为何,在我有机会发问之前,他继续述说该议题。中情局与其他民间机构相当不同,即使他们在字面上的规定相差无几。在一个负责如此重要工作的机构,没有任何事物比指挥链更重要。
我自动但有礼貌的举起食指,指出当我传送电邮前,我曾试过指挥链,但显然成效不彰。准确来说,我最不该做的是对指挥链本身提出解释。
学校负责人只是看着他的鞋子,偶而望着窗外。
听着
,他的上司说,艾德,我不是在此提交‘感觉受到伤害’的报告。放轻松。我知道你是聪明的人,我们已经知道,并与你的指导员讨论过,他们都说你是绝顶聪明的家伙,甚至自愿前往战区。这是我们感激的地方。我们要你在这里,但也必须确认我们能依赖你。你必须了解这是一个系统。有时候我们必须忍受不喜欢的地方,因为任务优先,如果团队里的每位成员都有二心,任务就无法完成。
他停顿了一下,嚥了口水,继续说道,没有任何地方比沙漠更为真实。很多事发生在沙漠,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能放心地相信你知道如何处理它。
这个逮到你了
!是他们的报复。虽然是全然的弄巧成拙,学校负责人只是对着停车场微笑着。除了我以外,真的没有任何人在梦想表格上将特别要求部门或实际战斗地点列为前三志愿。每个人都把位于欧洲香槟酒庄的工作站列为第一选择,这些干净又惬意的度假工作站拥有风车与脚踏车,而且很少听到爆炸声。
不过中情局却反其道而行,给我其他人心目中的梦想任务。他们给我日内瓦。他们故意给我不想要的,但其他人都渴望的地方做为惩罚。
主任好像知道我的想法一样,他说:这不是处罚,艾德。这是一个机会。具有你这样技术水准的人,如果派到战地是一大浪费。你需要更大的工作站。主导这些最新计划,能让你保持忙碌与扩展技能。
班上每个恭喜我的人在那之后都开始忌妒,并揣测上面是要利用这豪华的工作站来收买我,以避免更多的抱怨。当时我的反应恰巧相反。我认为学校负责人一定是在班上安插了内线,得知我不想要的工作地点。
主任露出了笑容,暗示会议已经结束。好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在我离开前,我要清楚的确定:我不会再有另一个艾德史诺登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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