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意象图式与句法构造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类语言的句法构造也是体验的结果,是来自抽象的ICM、建立在意象图式之上的,与人类的认知能力和认知方式密切相关。因此,我们可尝试用几个基本的意象图式来描写句法构造,用人类的基本认知能力(主要是空间理解能力)以及普遍的认知方式来解释语法系统。这种研究方法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反映了认知语言学家采取趋同证据的基本研究策略,将实证性研究与思辨性研究紧密结合起来,使得认知语法逐步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下面将简要介绍三种基于意象图式形成句法构造的观点,并对其进行综合评述。
一、Lakoff的论述
Lakoff认为:范畴和概念结构是以空间结构和动觉运动等意象图式为基础的,在此基础上再通过一系列的隐喻映射后就可逐步形成基本句法构造。他以上述六种动觉意象图式和SFH为基础进一步论述了语言中的基本句法构造:
(1)句法范畴可像其他范畴一样,在结构上可用“容器图式”来描写;
(2)层级性的句法构造可通过“部分—整体图式”来描写。母节是整体,子节是部分;
(3)语法关系和共指关系在结构上可用“连接图式”来表征;
(4)“中心词+修饰语”结构可用“中心—边缘图式”来描写;
(5)“主语+谓语+目的状语”结构可通过“始源—路径—目的地图式”来描写;
(6)句法上的“距离”可用“线性图式”来描写。
因此,Lakoff认为意象图式不仅可用来描写概念结构,语义系统,也可用来描写句法范畴。句法构造直接与概念结构相对应。
二、Turner的论述
Turner(1996:157)认为:人们依靠感知程式(Sensory Modalities)、运动能力、感觉和概念的范畴化产生出了像“意象图式”和“跨越大脑中不同分布活动的动态融合连接(dynamic integrative connections across different distributed activities in the brain)”一类的抽象结构,然后通过寓指(Parable)把抽象的故事结构 映射到基础句法构造之中。婴儿出生后有一点遗传结构(a little genetic structure),可有助于他把事体映射到语言中去,但句法本身与句法遗传指令无关,它是来自寓指。
现实生活中不同的具体事件,可产生出一个抽象的故事结构,基于其上则可形成抽象的句法构造。抽象的故事结构(包括意象图式)与抽象的句法构造同构,句法构造对应于故事结构。
因此,句子就是抽象的故事结构的具体化,一个基本句型就是来自一个故事的基本形式。
三、Langacker的论述
Langacker(2000:24)认为:句法构造是来自概念化了的典型事件模型(弹子球模型和舞台模型),而典型事件模型又是来自对现实世界的体验。这里的典型事件模型(Canonical Event Model)也可视为一种意象图式。例如:
通过“动作链(Action Chain)(能量源—动作—动作链尾)”的认识可映射形成一个及物性的限定分句;
通过“始源—途径—目的”的认识可映射形成一个:“物体—在空间移动—到达目的地”的句型;
基于“物体通过空间移动”这一原型概念可映射形成一个以不及物动词为中心的原型性分句句型,物体是Mover,作主语,其他成分表示运动的来源、路径、目标等。由此还可进一步演化出用形容词来表示“侧面关系(Profiled Relationship)”的特殊句型。
四、结合原型范畴理论的解释
上述三种论述主要解释了语言中最基本的句型,如果将其与原型范畴理论结合起来,就能解释更多的句法现象。
句法系统是基于原型结构的,人们在使用过程中不断通过隐喻机制扩展其用法,逐步形成了一个动态的、适应性很强的构造,能适应许多复杂表达的需要。如汉语中的“打”字意义原为“用手或器具撞击物体”,引申为“攻打”、“殴打”,现笔者以此为出发点从句法构造角度来论述“打”字的主动宾搭配引申情况:
(1)“人打物或人”,这里的“打”本意为“用手或器具撞击别人或物体”,如:“打鼓”、“打夯”、“打人”、“打屁股”、“打狗”、“打鸟”等。
(2)由于“打”时,往往要挥动手臂,这一动作也是人们制造东西时的常见动作,因而通过动态性的隐喻映射系统扩展出“建造、制造”的意义,如:“打家具”、“打烧饼”、“打刀”,乃至“打包裹”、“打草鞋”、“打毛衣”等。
(3)在“挥动手臂”的基础上,又出现了“打柴”、“打哈欠”、“打帘子”、“打信号”、“打手势”、“打扑克”、“打麻将”等。进而有了“用手臂干活”或“动指头干活”的意义,如:“打灯笼”、“打伞”、“打旗子”、“打招呼”、“打算盘”等。
(4)从“挥动手臂”还可隐喻性地延伸出“其他事物晃动”的意义,如:“打秋千”。
(5)其后所接成分还可进一步通过隐喻机制延伸,以至于可广泛地用来表示某种具体动作,代替许多有具体意义的动词,如:“打鱼”、“打酒”、“打井”、“打电话”、“打瞌睡”、“打交道”、“打官司”、“打起精神”、“打主意”、“打草稿”、“打马虎眼”、“打官腔”、“打比喻”、“打掩护”、“打成右派”、“打成反革命”等。进而还可与某些动词性的语素结合成为一个动词,如:“打扫”、“打扮”、“打扰”等 。
(6)主语部分也可作隐喻性的扩展,如说:“鸡在打鸣”、“瓦片打漂”、“雨打芭蕉”、“风浪打船”、“天在打雷”、“天在打闪”,等等。
在原型事件结构中,原型的施事者是有生命的,宾语可是无生命的或有生命的,然后扩展至抽象概念,受事者可不再含有直接受事之义;而且还可将有生命的施事者扩展成无生命的,等等。
汉语中的“吃”也十分典型:从“人 吃饭 ”可隐喻性或转喻性地表达为:机器 吃油 、船 吃水 ……,甚至还可说:吃食堂 、吃小灶 、吃山 、吃水 、吃空额 、吃工资 、吃救济 、吃父母 ……(王寅,2001:212)。
汉语的动宾结构从语义上分析可有十几种关系,在孟琮(1984)所编著的《动词用法词典》中定义了14个宾语语义格:受事(钓鱼)、对象(教育孩子)、结果(盖房)、工具(捆绳子)、方式(存定期)、处所(来苏州)、时间(熬夜)、目的(筹备运动会)、原因(避雨)、致使(改变关系)、施事(下雨)、同源(唱歌)、等同(担任书记)、杂类(闯红灯)。根据高云莉、方琰(2001)的调查,从语义上说汉语动词后面的宾语分布情况为(他们取《动词用法词典》中前150个动词统计了所能搭配的宾语类型,由于一个动词后面可能有多种用法,因此百分比总和不是100%):
图 5.10
可见,常规宾语主要是“受事”和“对象”,其他用法可视为是通过隐喻不断扩展的结果,逐步形成了一些非常规宾语。常规宾语和非常规宾语一起构成了汉语中宾语的辐射性语法范畴,两者之间具有递度性,从而形成了一个动态性的、适应性很强的宾语语法范畴,可满足很多表达的需要。
从上面的分析可见,正是由于原型句法构造的隐喻性扩展用法,使得动词“打”、“吃”等后面的所接成分(宾语?)越来越复杂,从而也就使得动词“打”、“吃”等的意义不断延伸,形成了一个多义范畴。因此,分析词义引申也应当考虑到句法构造层面,这样才能对其作出更为全面的论述。
五、小结
我们知道,在不同的语言社团中人们对相同的事件会有不同的感知方式和认识能力,映射的结构和程序也不尽相同。因此对同一基本事件,在不同语言中能映射出相同的或不同的句法构造,这就形成了相同或不同的语法形式,如在语言中都有一些普遍存在的语法现象,如主语、谓语、宾语等;但也有一些不同的语法现象,如某些语言中有宾格形式(Accusative:主语使动和宾语受动有不同的语法标记)、作格形式(Ergative:及物与不及物的主宾语有不同的形式)等,而在其他语言中就没有。例如日语中将动词置于宾语之后,可能是由于日本人对舞台区上的两个参与者更感兴趣,然后再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动作关系,这是由不同的认知方式所决定的。
即使同一语言社团中,不同成员也会有不同的感知方式和认识能力,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也可能会有不同的感知方式和认识能力,其结果也会直接影响到语言运用,就可能使用不同的句法形式,但只要能完成交际需要,能为社团成员所接受则可。若不能,交谈双方就须不断协商纠正,调整对话。因此,感知范畴和概念范畴既具有稳定性,也具有动态性,句法也是如此,为确保有效交际,须有一定的稳定性,但也有很大的差异性。它们不必完全同一。因此,不同语言社团的句法不一定具有普遍性,在这一点上,认知语言学家与乔氏理论之间存在较大差异。
另外,许多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对乔氏的语言自治观、句法自治观、语言天赋观持否定态度,既然语言和句法不是天赋的、也不是自治的,那么究竟从何映射而来?如何映射而来?不同流派的学者对此有不同的答案。上述三位认知语言学家都一致认为句法构造是来源于人类对现实世界的体验 ,但他们在论述的角度和分析的细度上存在一定的差异。
Lakoff主要从空间角度论述了句法成因,人类在对空间各种关系认识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一些意象图式化了的空间概念结构,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句法构造。Langacker(2000:24)认为句法构造是来自概念化了的典型事件模型,而典型事件模型又是来自对现实世界的体验。而Turner则认为句法构造不是直接来自概念结构,因为句法中有很多奇怪的形式,在概念上都找不到相对应的东西,也不能在功能上作出圆满解释,因此他运用了“故事结构(Story Structure)”这一术语,其中包括较多的内容,并认为该术语可能比概念结构所含的内容更多。我们认为,在句法中存在的许多奇怪形式,如果在概念结构中找不到对应的东西,在故事结构中就一定能找到对应物?Turner对此也语焉不详。
但是,故事结构和概念结构都包含了意象图式,都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因此两者也有共通之处,我们觉得这两者可能是从不同角度作出的论述,或是对概念化程度有不同理解而得出的结论。Turner的“故事结构”不等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事件,而是经过抽象加工形成的,这里就包含了人类的认知作用。但是Lakoff的形式空间化假设和Langacker的概念化了的模型则更强调了人类的心智处理能力和认知加工过程,似乎比Turner的故事结构具有更高的概括性,解释力也就更强。或许,在语言中可能会同时存在这两种情况。
Langacker的弹子球模型和舞台模型相对于Lakoff的形式空间化假设概括力更大,前者仅运用两个模型就可将英语的几个基本句型以及其他句型的来源解释清楚,而Lakoff在对空间关系分析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形式空间化假设却只能解释部分具体的句法构造。
因此,Lakoff、Langacker、Turner的三种观点再结合原型范畴理论,可更为有效地、更为圆满地解释语言的句法构造。它们的共通之处就是:人类在对现实世界体验的基础上通过认知加工逐步形成了句法,它是主客观互动的结果。也就是说,“现实—认知—语言”这一模式对句法同样具有强大的解释力。若句法构造真的是建立在与其同构的空间意象图式、概念结构、故事结构之上,那么就能批倒天赋说,有助于回答语言学家着迷了几十年的问题:儿童为什么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和条件下把语言掌握得那么好!
思考题:
1.为什么说意象图式是认知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与其他术语有什么联系?意象图式具有哪些主要特征?
2.试用意象图式和隐喻理论解释:
(1)英语句子:The old government was overthrown.
(2)语言中多义词现象。
3.根据英语介词out的意象图式划出介词into的意象图式:
4.根据英语介词up的意象图式划出介词down的意象图式:
5.试分析英语介词beyond的语义扩展过程(在那一边、晚于、超出、除外),并举例说明(参见Frisson,et al,1996:618)。
6.选择汉语介词,设计调查问卷,试分析其词义扩展过程。
7.动词、介词有上义性的抽象图式吗?试举例说明。它与名词概念的图式有什么差异?(可参阅Taylor,2002:140)
8.Lamb在2001年发表的论文中说:Learning the syntax of a language is mostly a matter of learning the lexicon.试评述这一观点。
————————————————————
(1) 这里的“动态性”具有两层意义:(1)意象图式主要来自“力量—动态”;(2)人们随着认识的变化,会不断修正意象图式,因此它具有一定的灵活性,相对的稳定性。
(2) 原文为“认知结构”,此处将其改为“认知模型”,为与第六章的论述一致。模型本身与结构有关,但认知结构是由许多认知模型以及理想化认知模型所组成的更大的网络系统。
(3) 按照认知心理学家的观点,这既是人们互动的三种方式,也是建立基本范畴层次的三种方式。
(4) Lakoff认为认知语义学主要应研究基本范畴和基本关系,这几种意象图式实际上也反映了几种“基本关系”。
(5) Turner(1996:141)的术语为Story Structure,他所说的Story包括事件(event)、动作(action)、施事者(agent)、受事者(patient),还包括观点(viewpoint)与焦点(focus)、意象图式、力量动态等。
(6) 宋代欧阳修(1007—1072)在《归田录》卷二中对“打”字的多义作出了较为详细的语义延伸分析,他说“打”字:“其本义本谓考击,故人相殴,以物相击,皆谓之打。而工造金银器亦谓之打可也,盖有槌击之义也。至于造舟车者曰‘打船’、‘打车’,网鱼曰‘打鱼’,汲水曰‘打水’,役夫饷饭曰‘打饭’,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从者执伞曰‘打伞’,以糊粘纸曰‘打粘’,以丈尺量地曰‘打量’,举手试眼之昏明曰‘打试’。……打字从手,从丁,丁又击物之声。”
从他的论述可见,从打的本义派生出制作金银器物可以理解,其间的引申关系明确,但是“打”还有多种意义就和本义关系不明显。后来张世南在《游宦纪闻》中说道:“今俗说谓打鱼、打水、打船、打伞、打量之类,于义无取。沙随先生云:往年在太学炉亭中,以此语同舍,有三山黄师尹曰:丁,当也。以手当之也。其义该而有理。”刘昌诗在《芦浦笔记》卷三中又补充说:“左藏有打套局,诸支酒谓之打发,诸军请粮谓之打请,印文书谓之打印,结算谓之打算,贸易谓之打博,装饰谓之打扮,请酒醋谓之打醋、打酒,盐场装发谓之打袋,席地而睡谓之打铺,包裹谓之打角,收拾为打叠,又曰打迸,畚筑之间有打号,行路有打伙、打轿,负钱于身为打腰,饮席有打马、打令、打杂剧、打诨,僧道有打化,设斋有打供,荷胡床为打交椅,舞傩为打驱傩。又宋歌曲词:打环木楼床,谁能座相思。又有打睡、打喷嚏、打话、打闹、打手、打和、打合、打过、打勾、打了,至于打糊、打面、打饼、打钱、打百索、打条、打帘、打荐、打席、打篱笆。街布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因并记之。”
据赵振铎(2000:264)说,这还没有把当时的材料完全举出来。但从上述材料所看,“打”字的组合能力非常强。
(7) 另外Fenollosa曾提出“现实是句法映射的基础”的观点,他直接说到了句法最原始的出处,但忽视了人的认知作用,有明显的客观主义倾向。
如果你对这篇内容有疑问,欢迎到本站社区发帖提问 参与讨论,获取更多帮助,或者扫码二维码加入 Web 技术交流群。
绑定邮箱获取回复消息
由于您还没有绑定你的真实邮箱,如果其他用户或者作者回复了您的评论,将不能在第一时间通知您!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