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国线上
我们家搬到马里兰州克罗夫顿后不久,我爸便买了我们家的第一部电脑:康柏(Compaq)Presario 425。这台电脑定价一百三十九美元,但父亲是用军公教优惠购得。电脑一开始就放在客厅餐桌上,这点令妈妈十分火大。从电脑出现的那刻起,我便和它形影不离。我以前不太外出踢球,现在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念头,因为在这个看似平凡笨重的电脑里,藏了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Presario 425采用两千五百万赫英特尔486处理器,这在当时速度算是超快,硬盘容量则是怎样都用不完的200MB。最酷的是八位元彩色荧幕,意味着它能呈现多达两百五十六种色彩(你的装置或许可展现上百万种)。
这台电脑时常陪伴着我,像是我第二个手足或是初恋情人。它在我发展独立自我人格的时刻走进我的生命,让我了解到网络世界无限广阔。这种探索的过程相当刺激,令我有一阵子忽略其他家人与家庭生活。换个说法,我当时正经历叛逆的青春期,只不过这是科技引起的青春期。这令我产生巨大的变化,而各地所有接触电脑的人也都有着同样经历。
当父母叫唤我的名字、催促我上学时,我听不到他们说话。他们叫我洗脸准备吃晚餐时,我假装没有听到。当他们提醒我电脑是全家共享的,我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位,然后在他们身后烦躁地游走、不断给予指导,以致于他们不得不命令我离开客厅。比方说,我会教导姊姊使用文书处理技巧完成报告,或是传授父母如何运用Excel计算税款。
我不断催促他们加快速度,好让我快点回到电脑身边,做一些我觉得更重要的事,像是玩《纱之器》电玩。随着科技越来越进步,那些打乒乓球与直升机的游戏早已过时(就是我爸在Commodore 64玩的那几种),如今流行的是有故事情节的电玩。玩家不只追求声光刺激,也想要有精彩故事陪衬。在我小时候,任天堂、雅达利与世嘉推出的游戏故事还很阳春,像是主角从日本忍者手中拯救美国总统(确实有这游戏)。后来游戏做得越来越棒,如今大多从中古世纪故事取材。这些故事引人入胜,我小时总在外婆家地毯上翻阅这些作品。
《纱之器》是一个关于纺织者社会的故事。这个社会的长老(以希腊神话命运三女神Clotho、Lachesis与Aropops命名)创造出一个名为纱之器
的秘密纺织机,这台机器拥有控制世界的能力,按照游戏剧本设定,它能编织出细致的花纹影响现实
。当一个年轻男孩发现这台纺织机的魔力后,他被迫开始流亡的日子,所有事物陷入混乱,直到大家开始质疑这台机器的价值。
没错,这听起来很不真实。但这只是个游戏。
不过,即使当时年纪小,我仍能了解故事个中含义。纱之器就像我使用的电脑。它的七彩纱线像极了电脑内部线路,而唯一灰线预言着不确定的未来,就像是电脑后方长长的灰色电话线,链接的是无远弗届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最神奇的地方。有了这条电话线,加上扩充卡、调制解调器与电话,我便能拨号连上一个名为网络
的地方。
一九九七年之后出生的人,或许没听过拨接上网
。但请相信我,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发明。现代人早已习惯无时无刻连线,智慧型手机、笔电、桌机等一切装备早已缺省连线功能。至于连线目的与方式早已不重要。你只需要轻按一下老一辈人口中的上网按钮
,所有东西便会自动送上门,包括实时新闻、订购披萨、线上影音(取代传统电视与电影)。在那个时代,我们辛苦走路上下学、上网得靠调制解调器拨接。
我并不是说,我很懂上网这件事或背后原理,而是我完全了解上网的神奇之处。因为那时想要电脑连上网络必须花点功夫:调制解调器拨号后会发出哔声与嘶嘶声,大约耗上三辈子(至少一分钟)的时间才能连线成功。若你连线后拿起屋里其他分机,你会听到电脑正在说话。当然,你听不懂电脑说些什么,毕竟这是每秒传送约一万四千位元的机器语言。但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打电话不再是年轻女孩的特权。
利用电脑连上网络与网际网络的崛起,可说是我这个年代的宇宙大爆炸
或寒武纪大爆发
事件。网络改变了我的生命,也对其他人带来重大影响。从十二岁开始,我睁开眼睛的时间几乎都在上网。无法上网时,我也在思考下一次的上网计划。网络是我的避难所,也是我游玩的攀爬架、栖息的树屋、守护的堡垒,更是一个没有围墙的教室,让我终生学习成长。因为如此,我久坐的时间拉长,脸色也变得苍白。慢慢地,我开始日夜颠倒,晚上在家忙上网、白天上课打瞌睡,分数因此一落千丈。
我并不担心学业倒退,爸妈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毕竟网络学来的东西更丰富、实用,或许还能帮助我日后找到好工作。至少我是这样告诉父母的。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与网络扩张速度有得比。全球网页数量爆炸性成长,每分每秒都在增加。这些信息包罗万象,包括我一无所知的主题、从没听过的内容等。当我发现新事物时,我渴望了解它的一切细节并全心投入,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休息、吃点心或上厕所。我的兴趣广泛,不只涉猎严肃的科技主题(像是如何修理光碟机),也热爱搜集破解《毁灭战士》、《雷神之锤》等游戏的秘技。网络信息氾漤、唾手可得,令我混淆主题的分界。举例来说,我原本在网络上学习如何组装电脑,后来却被中央处理器设计课程吸引过去,然后发现武术、枪枝、跑车等其他主题也很有趣,最后则落脚于咸湿的色情网站。
我有时觉得自己有强迫症,非要搞懂一切才肯下线。我像是在与科技竞争,犹如青少年彼此较量,看谁长得比较高、谁先长出胡子。在学校,围绕在我身旁的人之中,有些人来自于国外,他们不断尝试融入、努力装酷并迎合潮流。但与我的行为相比,这些在同侪中卖力耍帅的举动不过是小儿科罢了。我发现,想跟上网络更新速度何其困难,以致于当我成绩退步或遭留校察看,父母约束我不得在平日晚上上网时,我心里不禁埋怨他们。我无法忍受他们撤销我上网的特权,一想到无法上网错过多少信息,便让我无比烦躁。在父母不断警告与威胁禁足后,我决定将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打印出来并带到床上阅读。我用纸本方式吸收信息,直到父母就寝后,我才在黑暗中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深怕开门与下楼的声响会吵醒他们。我不敢开灯,循着电脑荧幕保护程序的光源前进,之后轻敲键盘开始连上网络,我用枕头盖住调制解调器,以降低拨号时的吵杂声音。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很难了解我的感受。以年轻读者的标准来看,初期的网络速度太慢、网页不够美观,娱乐性也不足。但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在那个年代,多数人认为上网是另一个世界、与现实生活分开。当时虚拟与现实尚未融合,而区分两者的权力掌握在使用者手上。
这正是网络当时启发人心的原因:我们拥有想像全新事物、随时重新再来的自由。网络1.0版接口或许不够亲民、设计略显粗糙,但实验与原创性十足、尽显个人创意。举例来说,过去地球村(GeoCities)的网站背景可能是绿色与蓝色交互闪烁,中间可能会跑过先读这个!!!
的白色字体,下方还附上一个跳舞仓鼠的GIF动画。这些设计虽然古怪、技术有待改进,但对我来说,这代表创造网站的是一个人类,而他是独一无二的。所有人都乐于在网络上分享自己的研究与信念,不论是资工教授、系统工程师、兼差的英文科系毕业生,或是不切实际、游手好闲的政治经济学者都一样。他们贪的不是金钱报酬,而是希望宣扬理念。不管他们提倡的是大自然长寿饮食或废除死刑,我都深感兴趣。他们对于知识的热情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这些聪明而怪异的人当中,许多人甚至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并回应我的提问,像是在网站下方提供电邮信箱或意见表格。
随着千禧到来,网络世界变得越来越中心化、集中化,政府与商业力量加速介入这个原本应是对等式的网络(P2P)。但幸好网络有段时期是由人民所拥有、管理并为其服务的,而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日子恰巧与我的青少年岁月重叠。网络的目的应该是启发人心,而不是追求赚钱。它的规则应由大家约定俗成且随时更动,而非采取全球一致、剥削性十足的服务性协议。一直到今日,我都认为一九九○年代网络是我经历过最愉悦、最成功的无政府状态。
在那个时期,我特别着迷于电子布告栏系统(BBS)。你在上头可以随便取个使用者昵称,想po什么内容没有限制,不论是延续既定讨论或新开话题都行。所有回复内容都会被整合成讨论串,就像是一长串电邮,唯一差别是它们是公开的。另外还有IRC这类网络聊天室,功能类似实时通。你可在聊天室内实时与别人讨论任何主题,这种实时的感觉就像打电话、听实况广播或观看新闻连线。
我那时聊天内容大多是请教别人如何组装电脑,而我收到的回复相当完整,网友非常和善大方,这在今日非常难以想像。比方说,我辛苦存零用钱买下的晶片组与圣诞节礼物主机板不相容时,我便会向网友求救,没想到收到来自美国另一端的回应,一名获得终身职的电脑科学家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解释其中原理并提供建议。信的内容并非截自操作手册,而是针对我的问题予以解答,还细心地分成好几个步骤。我那时十二岁,这个远方陌生人却把我当成大人看待,因为我对网络这项新科技展现热忱。我将他谦恭有礼的态度(与现今社群网站酸民风潮形成强烈对比)归因于当时进入门槛极高。毕竟,所有上得了BBS的人都费了一番工夫,这群人拥有专业与热情,同时展现出对于上BBS的强烈想望,毕竟为一九九○年代的网络可不是一键连线
。
记得有一次,我常上的BBS突然想办个全国网友见面会,地点分别在华府、纽约与拉斯维加斯消费电子展。在主办单位极力邀约下(以及承诺豪奢的晚宴),我最后只好坦承真实年龄。我担心他们不再理我,但他们反而对我鼓励有加,不但寄给我电子展信息与型录照片,其中一名网友还打算送我二手电脑零件。
虽然我向网友透露年龄,但对于真实姓名却是保密到家,因为上网最棒的一点是:我不必扮演自己而能假装他人。网络的匿名性与假名化能为所有关系带来和谐、改善不平衡现象。我可以扮成任何样子,转瞬间年龄变大、身高抽高、充满男子气概。我利用这个特征在板上询问业余问题,每次假装的身分都不同,甚至一人分饰多角。我的电脑技术一日千里,但我并未因此自满,反而对于过去无知感到难为情,试图撇清一切、假装那不是我。我告诉自己:那个昵称名为squ33ker
的人愚蠢至极,他
上周三询问晶片组相容问题性根本是基本常识。
网络拥有自由多元的风气,因此我不会粉饰太平地说:这里没人会相互较劲,或是这群人(由男性异性恋主宰、充斥雄性荷尔蒙)不会为了琐碎事物陷入激战。但在所有人都用假名的情况下,声称恨你的人根本不是真实存在,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唯一清楚的是你的观点与论述方式。当你的意见在板上引起部分人士不满(概率不低),你只要换个昵称、戴上另一副面具,一切就能重来。你甚至可以加入声讨行列,狠狠地批评自己先前化身。这一点实在太棒了,令人松了一口气。
在一九九○年代,政府与企业的脏手还未伸进网络里。这两大力量后来竭尽所能链接使用者的网络身分与真实姓名。孩童过去能在网络大放厥词、不必担心后果。这或许不是成长的最佳环境,但网络却提供你得以长大的唯一前提。我的意思是:网络早期的匿名性鼓励了我这一代人改变成见,而非故步自封、顽固不化。拥有这种反省的能力,能让我们倾听自己内心而不必选边站,也不须担心名誉受损而盲从他人意见。错误迅速遭惩处然后尽快修正,让社会与犯错者
都能继续往前走。对我而言(以及许多人),这就是自由。
想像一下,若你想要的话,每天起床都能换张新面孔、选择新身分,或是转换新声音、替换新词汇。只要点击上网按钮
,你的人生便能重启。但在千禧年过后,网络科技变得非常不同:所有记忆必须忠实、身分维持一致,意识形态也得正确。但在那时(至少维持一阵子)网络容许我们越界、犯错的空间。
但我切换线上身分的最大启蒙来源并非BBS,而是更有趣的角色扮演电玩,尤其是大型多人线上角色扮演游戏(MMORPGs)。我最喜欢的MMORPGs是《网络创世纪》(Ultima Online),玩家必须创造并扮演另一个分身
,像是巫师或战士、工匠或盗贼等。我可以不停切换分身,这种自由在下线后很难获得,因为真实世界对于变异性
抱有疑虑。
我在《网络创世纪》的分身会与其他人的分身
互动,当我与这些分身并肩作战完成任务时,我偶尔会发现其实以前与这些玩家相遇过。只是他们当时使用的是不同分身,而他们也可能认出我。他们透过我的惯用角色用语或特殊指令,进而辨识出我这个人。比方说,他们会发现,现在扮演史芮克
(Shrike)女骑士的我曾是名为科温
(Corwin)诗人与自称巴尔格瑞
(Belgarion)的铁匠。我有时觉得这些互动非常有趣,但大部分时间将其视为比赛,输赢关键是谁能辨识出最多分身。我试图在隐藏自己身分的情况下,尽可能猜出别人扮演多少分身。我必须让留言不露出蛛丝马迹,同时在互动中观察其他玩家不经意透露出来的讯息,好猜出他们的真实身分。
虽然玩家在《网络创世纪》能扮演的分身五花八门,但这些角色各司其职,任务定义清楚、仿真现实,自成一套社会体系,让你扮演角色时就像是在现实生活履行职责一般。在经过一整天工作或上课后,回家进入游戏世界、扮演角色执行任务能让你获得充实与满足,不论你扮演的是医生、牧羊人、炼金师或魔术师都一样。《网络创世纪》创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拥有完善的法律与行为准则,确保所有分身任务明确,并依据个人能力与意愿指派任务,以满足社会对于他们功能的期待。
我爱死这些游戏并乐于扮演众多分身,但我的家人却没有这般热情。玩电玩非常耗时,尤其是多人连线游戏。我每天耗费数小时玩《网络创世纪》,导致家中电话费高涨、其他电话打不进来。我家电话总是十分忙碌。正值青春期的姊姊发现电话线路被我上网占据,导致她错过高中校园八卦时,她感到怒不可抑。不久后,她察觉到最棒的报复是拿起电话筒中断网络,如此一来,调制解调器嘶嘶声响便会停止。但在她还没听到正常拨号音时,楼下便传来我的尖叫声。
若你在看线上新闻时遭到中断,你总是可以之后再接续阅读。但若是你玩游戏时连线中断,而你没按暂停或存盘,那事情就很严重了。你可能与其他玩家正在城堡里砍杀巨龙,正杀得如火如荼之际,此时网络突然中断三十秒,之后荧幕变成灰色,上头墓志铭文字写着:你死了。
现在回想起来,对于当时小题大作有些不好意思,但我那时确实认定姊姊想要摧毁我的人生,尤其是当她拿起电话筒时,还先确定眼神与我对到,之后再微笑示意切断连线。她根本不是要打电话,她只是让我知道谁才是老大。后来父母实在无法忍受我们两人不断争执,于是更改我们家的上网方案,从以分计费改成无限上网,同时安装第二支电话。
自此以后,家中再也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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