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认知语言学的心理学基础
一、近代心理学发展的三个阶段
认知语言学与心理学的研究和发展密切相关,一般说来,近代心理学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1)内省法(Introspective):19世纪末的心理学主要研究意识,代表人物为近代心理学的创始人德国的冯特(Wundt)。他认为与思维、记忆有关的语言知识结构模型和内省有关,首开建立心理学实验室的先河,采用实验内省法或直接经验对心理内容做元素分析。
(2)行为主义(Behaviourism):20世纪初心理学开始转向用客观主义的方法来研究人和动物对刺激能作出可观察得到的反应或行为,反对讨论意识问题,提出“刺激—反应”模式,并认为意义就是语言活动所引发的行为,但很少谈及刺激—反应之间的过程。该理论所主张的心理学实际上是一种没有心理的心理学,占统治地位长达半个世纪之久。行为主义者在解释词义时,将其视为一种刺激—反应过程。主要代表人物有:沃森(Watson,1879—1958)、斯金纳(Skinner,1904—1990)。皮尔斯(Peirce)、杜威(Dewey)等将这一观点引入哲学;Russell、Quine、Austin、Searle等将其引入语言哲学;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1887—1949)等将其引入语言学,从而使得行为理论逐步形成了一大重要学派。
在此期间德国还出现了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又叫完形心理学,代表人物有:考夫卡(Koffka)、柯勒(Kohler)等。他们也主张研究意识和知觉,既反对冯特的元素分析研究方法,也不赞成行为主义反对研究意识的方法,认为我们感官所知觉到的事体是综合统一体,具有整体结构(即完形结构)的特性,而不是个别的、孤立的成分,不能进行元素分析,应强调意识的整体性和综合性,整体不是组成部分的简单相加,他们有句名言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
(3)认知心理学(Cognitive Psychology):随着20世纪50—60年代心理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研究的深入,认知心理学不断发展壮大,从而爆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意在摆脱行为主义理论的“认知革命”,心理学(心理学家Miller于1956年提出有关短时记忆容量的“7±2”著名理论)、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科学普遍接受“物理符号系统假说”,Newell、Simon提出逻辑理论家模型)、语言学(乔姆斯基于1956年提出语言的三种模型,1957年出版《句法结构》,生成语法占据上风)这三路大军同时进发,使得基于信息加工的认知心理学成为心理学的主流方向。这三路学科都是基于客观主义哲学之上的,在方法论和认识论上都将认知主体的心智活动视为计算机程序的机能对等物。
1967年Neisser发表专著《认知心理学》,正式宣布这门学科的诞生。1980年Anderson发表《认知心理学及其启发》,代表人物还有Newell、Simon等,并迅速成为心理学的主流。他们继承了心理学中许多有益的思想,恢复了以意识为研究对象,但对意识的研究不是基于原来的方法,而是从信息加工的角度来研究意识,强调认知内部心理机制和过程。他们并不排除对行为的研究,认为人的一切行为受认知过程的控制,主张研究认知活动本身的过程和结构,从而揭示了智力的本质。他们还认为表象的本质是一种类比表征,与外部客体有同构关系,但这种同构不是直接的、映照性的对应关系,其中有认知的加工,从而为概念形成中的原型范畴说奠定了基础,对后来的认知研究有很大影响。
认知心理学把人类的心智视为一个信息加工的过程,可用信息加工的方法来研究人类内在的认知过程,并倡导用计算机模拟及其他实验方法来探索人类心智的一般工作原理。该理论还有一个假设:可将人视为一个信息加工系统,人与环境及与其他认知主体之间,在不断进行信息交流。人的动机在表现为意识之前要经历一系列的转变、改造和处理。信息在进入认知主体之后,又会经历被转换、简约、合成、存储、重建、再现和使用等加工过程。
在美国兴起的行为主义,坚决反对冯特以意识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因此被称为心理学的第一次革命;认知心理学坚决反对行为主义的研究方法,被称为心理学的第二次革命。Lakoff将认知心理学划归为第一代认知科学。
正如第一章所述,第一次认知革命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进而产生了第一代认知科学,这是一场在心理学界旨在摆脱行为主义的革命,基于信息加工的认知心理学成为心理学研究的主流,以期运用信息加工理论来最终解释:人是如何获得关于世界的信息,这种信息是如何表征并转化为知识的,知识是怎样储存的,又是怎样来指导我们行为的。70年代后认知科学又不断取得了惊人的发现,对传统的哲学观、信息加工理论、生成语法提出了一系列不同的观点:心理学界Shepard(1971),Kosslyn(1980)研究意象,表明人脑具有异于电脑的数字加工的类比加工方式;Norman(1981)等则批评认知心理学研究过于依赖计算机,忽视人的生物性、想象性、社会性、文化背景等特征;Neisser后来提出认知的生态学和社会根源新理论方向;Rumulhart & McClelland提出“连通论”。在哲学界Dreyfus(1972)出版了《计算机不能做什么:人工推理批判》(What Computers Can't Do:A Critique of Artificial Reason ),指出计算机与人之间有许多重大区别,例如人有身体经验,有主观能动性,有个性、思想,有动机、兴趣,有理解的灵活性等,而计算机不可能有这些能力,因此他坚决否认人脑等于电脑;在语言学界Lakoff、Ross、McCawley等在语义问题上率先对生成语法发难。
他们都主张放弃认知主义,批判哲学中的客观主义、先验论、二元论、形式主义,抛弃心理学中的信息加工理论,重新提倡研究心智,研究感知体验与认知之间的关系,大力倡导经验与理性并重、主观与客观结合的研究方法,等等,进而爆发了第二次认知革命,产生了第二代认知科学。
第二代认知科学被L & J(1999:10)称为真正的认知科学,大约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他们将认知科学划分为两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划分。有了这个划分,对认知科学内部的流派就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对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基础、研究内容和方向方法就有了更深入和准确的理解。
认知语言学在批判认知心理学的基础上也吸收了其一些观点(如要研究心智和认知、认知的生态学和社会根源等观点等),也接受了“连通论”,但主要是基于皮亚杰的建构论和互动论(参见第一章第二节第二点),强调基于体验的心智观。
二、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关于思维(认知)与语言之间的关系,是心理学所关注的主要议题之一,同时也涉及“Sapir-Whorf假设”问题,认知语言学在这一研究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我们知道,思维对现实的反映往往需要借助语言将之“凝化”,或“勾勒”在思维中,并靠语言将思维的结果记录下来。我们的祖先早就有“言为心声”的说法。我们认为一方面思维需借助语言来凝化,另一方面语言也是思维的主要基础,这可从很多学者的论述中得到佐证,如洪堡特(姚小平译,1997:63—64)说:
语言是构成思想的器官。智力活动完全是精神的和内在的,一定程度上会不留痕迹地逝去,这种活动通过声音而在言语中得到外部表现,并为感官知觉到。因此智力活动与语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形成思想的简单行为中,自始至终也同样需要语言。
索绪尔(高名凯译,1996:157)指出:
从心理方面看,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认为,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清楚地、坚实地区分两个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维果茨基(李维译,1997:168)也认为:
一种思维如果不通过词来体现也不过是一个影子。
可见,思维需借助语言的凝化作用,才能区分观念,有效地进行思维。今天的我们,比起我们还没有掌握语言的原始祖先来说,思维要健全和发达得多,其间语言的作用功不可没。
从这些论述可见,语言与思维互相作用,关系密切。我们可以这样说:思维主要是借助于语言来进行的。但亦有学者将两者关系提得更高,如Sapir(1921;陆卓元译,2000:14)说过:“言语似乎是通向思维的唯一途径。”
斯大林(1979:527)在“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中说:
不论人的头脑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以及这些思想什么时候产生,它们只有在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在语言的词和句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和存在。没有语言材料、没有语言的“自然物质”的赤裸裸的思想是不存在的。
语言是思维的一种物质外壳和体现形式,并将思维凝固下来。但是,语言也不能等同于思维,思维是一种心理活动,决定着语言的表达形式,语言是这种心理活动的终极产品的表达形式。
语言与思维的关系,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还有很多问题不得而知。例如,两者是否同时产生?如不是同时,谁先谁后?两者有没有各自的发展阶段?相互之间有什么影响?我们提出:人们的思维主要是靠语言进行的,强调了“主要”,或者说“基本上”是靠语言来思维的,也就是说,人们的思维有时可以脱离语言而独立存在,思维在有的时候不一定非得借助语言不可,很多学者对其作出了论述,有些学者在论述中语气更为肯定,不仅是“主要”的问题,而是在很多情况下思维完全可以脱离语言。
Steinthal于1855年就指出:人们可以不用词来进行思维,例如聋哑人可以用符号来进行思维,数学家可以用公式来进行思维(参见高明凯,1995:211)。皮亚杰认为形象思维和运算思维都不依赖语言。Lakoff(1987:xvi)指出:我们已发现理性思维可以超越文字符号的现象。Schmitz于1980年出版的《新现象学》(1997:45)一书中指出:
似乎有这样的情形(语言心理学家Friedrich Kainz曾特别指出过这一点):工匠、驾驶员、领航员、制作工艺品的业余爱好者等,在修理或制作复杂器械时,经常以一种具体的思想来解决漫无头绪的问题情景,而没有给予清楚的说明,或是不能作出说明,他们须得在不借助语言的情况下确定方向并找到目的地。
Fauconnier & Turner(2002:189)也认为:内部认知运作独立于语言。Taylor(2002:55)也说:
Cognitive Grammar … rejects the idea that,without the mediation of language,thought and sound are inherently unstructured.On the contrary,it is hypothesized that facets of general cognition,such as categorization,figure-ground organization,metaphor,and so on,serve to structure cognition and guarantee the universality of certain basic conceptual and phonological structures.(认知语法否决这样的观点:没有语言作为中介,思维和声音就根本不可能被建构。恰恰相反,我们可以假设一般认知的各个方面,如范畴化、图形—背景组织、隐喻等,均可用来建构认知,并保证某些基本概念和音位结构的普遍性。)
我们还可举出以下例证来说明思维有时是可以脱离语言的:
(1)认知语言学的一个基本原理就是:在现实与语言之间存在“认知”这一中介,即“现实—认知—语言”。因此,认知是先于语言的,语言是以认知为前提的,儿童存在前语言阶段的认知。儿童可以先有思想,然后才有语言,在学会说话之前,就能辨别事体,理解别人的思想,其非语言的声音也可表明一定思想。另外,人类在产生语言之前,就学会用各种方法来表达思想。
(2)人类曾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没有语言的历史过程,幼儿出生之后也需经过一定时间才能习得语言,在没有学会使用语言之前的人类和幼儿,也是有思维的。很多心理学家认为,在人类产生语言和儿童习得语言之前,思维主要是以形象和动作为基础的。
(3)语言是一种认知能力。除了语言之外还有许多其他认知能力,它们都能对思维产生影响。
(4)我们的思维如此之快,又怎样才能证明思维是依靠语言进行的呢?似乎此时用没有语言的思维来解释更加合乎情理。
(5)语言创作过程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创作时先有思想、思维,然后用语言将其表达出来。作家的思维仅是靠语言吗?那么他在写作时就会不假思索地将用语言思维的东西如实写下就是了,可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在写作时,要不断选词语、选句型,还要不断修改文字,以使其能更好地反映自己的思想。作者还常常会找不到词语来适当表达自己的思想,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情形之中。
(6)汉语中的俗语“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描写的是有思想但难以言表的情况,“不可言说”也是很多哲学家所关心的命题,这也可用来说明我们的思维有时可能会与言语分离。
(7)当我们阅读作品或听人讲话时,我们首先关注的是语言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而很难记住原文或原话。我们在对其重述时,也必须重新根据自己的习惯和能力来选择词语和句型来加以表达,而不大可能全文复述别人所使用的原话。这也能说明思维和语言是可能分离的。
(8)除了语言之外,人们还可能使用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如:音乐、绘画、手势等,这就是说,除语言交际之外,人类还有很多其他交际方式。音乐家(更多地靠音符)、画家(形象思维会多一些)、数学家、物理学家(更多地靠抽象的公式)与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是否会存在一定的差异?
(9)如果说思维离不开语言,那么先天聋哑人用什么进行思维?文盲人与非文盲人的思维是否有区别,有什么样的区别?许多实验证明,先天聋哑人虽没有习得正常的语言,但他们有像正常人一样的思维能力。
(10)有人可以很清楚地思维,但不能把所思所想表达出来;有人可以流利地讲话,但不知所言!还有人其他认知能力十分低下,但仍可以流利讲话(参见Aitchison,1996:46)。
这些例证都可以说明人的思维不一定非得完全依赖语言不可。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在关注人类是否能不依赖自然语言进行思维这一问题,如Steven Pinker于1994年和Chomsky于1995年提出“思维先于语言,思维大于语言”的观点。他们认为人类存在一个“思维语”(Mentalese),它才是人类真正思维的工具。Fodor(1975)从哲学角度论述并支持这一观点。Stillings et al.(1995)从心理学实验成果中提供了许多证据,支持这一观点,认为:推理、记忆等心智过程是依赖于与语言不同的“命题表征(Propositional Representation)”进行的。Millikan(2004)在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上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人的语言和高级思维应是同时出现的,但思维进化的生物基础就保证了思维相对于语言有其独特性。从她的论述来看,一方面语言是与高级思维密切相关的,或者说,高级思维更依赖于语言,语言产生了高级思维;另一方面思维可以相对于语言而独立存在和运作。显然,她将思维分为高级思维和非高级思维,前者可能是与语言同时出现的,更依赖于语言。可是,这里就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哪些思维是高级的,哪些是非高级的?通过语言来进行的思维就一定是高级思维吗?
苟志效(1999:163)可能受到上述部分国外学者的影响,也认为:现代神经语言学的研究表明自然语言并不是思维的内部语言。这一观点正好应了中国人常讲的一句话: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按此观点,人们在认知或思维过程中,可能会存在一个“思维语”,它有可能转换成人类的自然语言,也有可能仅存在于人们心中,成为人们的内部语言。
当然,是否存在“思维语”还需继续论证,如果存在这种“思维语”,那么它能不能算作一种我们所说的“自然语言”?它与“自然语言”有什么不同?操不同自然语言的民族所用的思维语之间有什么异同?这种思维语与乔姆斯基的深层结构中的语义特征表达式有什么关系?这些都需进一步加以研究。
我们对上述种种现象,以及心理学界关于语言与思维关系的研究成果进行了认真思考,倾向于接受这一观点:自然语言是人类思维的主要工具,但不是唯一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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