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实例分析
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中基于自己的生活体验,一方面描写了客观世界中的存在物:藤、树、鸦、桥、水、家、道、风、马、阳、人,同时他还借用这些事物和场景表达了作者的认知世界,在前三行中主要是通过修饰语来表达的:枯、老、昏、小、流、古、西、瘦等。在后两行中又提到了“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等词语。我们知道,所有这些词语在汉语文化中含有:凄凉、悲观、清冷、凋敝、思念等意义。同时整个语篇的意思又是落脚于“秋思”这一标题之上,而“秋天”在汉文化又有特殊的寓意。译文若能反映出这两个世界,才是可被接受的较佳译作。
现笔者主要基于上述提出的“翻译两个世界”的观点,对两种不同的英语译文与原文作一对比分析:
译文一 :Schlepp的译文,选自文殊(1989:331)的《诗词英译选》
Tune to “Sand and Sky”
— Autumn Thoughts
Dry vine,old tree,crows at dusk,
Low bridge,stream running,cottages,
Ancient road,west wind,lean nag,
The sun westering
And one with breaking heart at the sky's edge.
译文二 :翁显良的译文(见顾延龄,1993)
Autumn
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 — the day is about done.Yonder is a tiny bridge over a sparkling stream,and on the far bank,a pretty little village.But the traveler has to go on down this ancient road,the west wind moaning,his bony horse groaning,trudging towards the sinking sun,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
两个译文,虽说是一个注重直译法,一个注重意译法,由于他们与马致远有类似的体验和认知(或通过想象),将原文所欲描写的客观世界中的事物和场景基本上都反映出来了,但在反映其认知世界方面却存在较大的差异。元曲原文的前三行主要是通过“修饰语+中心语”结构中的修饰语来反映认知世界的,这些修饰语在不同的译文中有不同的译法,因而就反映出译者对原文的认知世界有不同的认识,也说明了他们各都有自己的互动方式。
(1)汉语中的“枯”除了有“失去水分”之意外,还有“干瘪、枯燥、憔悴、断绝、萎缩”等意,另外该字还或多或少与“古”有关,而译文(二)用“rotten”(腐烂的、发臭的)就多少显得不那么妥切。译文(一)用“dry vine”,似乎也难以完全反映出原文的全部意义。
(2)“老”在译文(一)和译文(二)中分别被译为“old”和“rugged”,后者意为“不平的、崎岖的、有皱纹的、粗壮的”等,当然,树老了就会有皱纹,如此翻译似乎比“老”的含义要多,而且译文(二)还用了一个过去分词短语wreathed with,这确实超出了“老”的原义;前者用词虽然简单,但较为符合原文。
(3)汉语中的“昏”除了“黄昏”之外,还有“昏暗、模糊、神志不清、失去知觉、乱、迷”等隐含义,在译文(一)中被处理为“at dusk”,仅取其字面意义,未能反映出其他含义。在译文(二)中被处理为“the day is about done”,既越出了原文的“修饰语+中心词”的结构,将一个词译为一个分句,而且修饰关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动,看上去不是在修饰“crow”,好像是在对前面一整句的总述,因此这一译法不管是从形式上还是从意义上与原文出入较大。可见翁显良对原文中的认知世界有较为丰富的理解。
(4)“小桥”中的“小”不仅有“矮”义,还有“短”意,且含有“小巧玲珑”、“几分赞赏”之意,此处译文(一)处理为“low bridge”似乎仅取其中一义,译文(二)处理为“a tiny bridge”,这个桥似乎也就“太小”了,两个译文都未能反映出原作者的主观评价意义。
(5)不管是流淌的水还是不流淌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都可能“闪烁(sparkling)”,因此译文(二)用“sparkling”似乎不妥。译文(一)用“stream running”则改变了原文的“修饰语+中心词”的结构,有点像分词独立结构,不如直译为“running stream”。
(6)“人家”可视为一个词,但似乎也可按照上下文理解为“人”和“家”(如Wai-lim Yip就将其译为“men's homes”,参见顾延龄,1993)。在译文(一)中被处理为cottages,在译文(二)中被处理为“a pretty little village”,似乎都没有将汉语原文的意味译出来,“人家”不仅包含“房子”,还有“住户、家庭”、“人”之义,它不全等于“村舍、别墅、小村庄”。
(7)“古道”在译文(一)和(二)中都被译为“ancient road”,尚可接受。倘若深究下去,原作中的“古”究竟有多久远,实在是难以确定,或许只是个笼统说法,或许也只有原作者自己知道,更或许原作者也没搞清楚,或根本就不需要搞清楚,它与英语ancient所反映出的“古”是否能等值,天知道!
(8)将“西风”译为“west wind”,仅反映出了客观世界的现实内容,这往往会引起西方读者误解其认知世界的含义。我们知道,汉语中所说的“西风”在文化含义上不等于英语中所说“west wind”,这已有很多学者作过论述。此处两位译者都如此翻译,似乎实在是出于几分无奈!
(9)“瘦马”中的“瘦”在两个译文中分别被处理为“lean”和“bony”,都可接受,前者突显的是“无脂肪、缺营养”,后者突显的是“骨头”,是“骨瘦如柴”之义。而“马”在两个译文中分别被译为“nag”和“horse”,按照《新英汉词典》的解释,nag有两个义项:
(a)小马;
(b)口语文体,犹指老马或驽马(即跑不快的马)。
显而易见,nag比horse的含义更为丰富,而且带上了口语文体色彩。horse仅为一般用语,呈中性文体色彩。这反映出两位译者对“马”的认识有差异。
原文的后两行在这两个译文中处理的手法也完全不同:
(10)“夕阳”在两个译文中分别被译为“the sun westering”和“the sinking sun”,都算可以接受,两个译文形式上的差别在于:前者像分词独立结构,后者是“修饰语+中心词”结构,更符合原文的修辞结构。但是我们知道,在汉文化中,“夕阳”还有一层约定俗成的文化含义,这在英译中确实有点“难以名状”。
(11)“断肠人”是指“令人日夜挂念的心爱之人”,“在天涯”是指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含有“不知归期”之义。这句话似乎有多种理解,实际上也反映着人们不同的认知方式。在译文(二)中“天涯”被处理成了“at sky's edge”,“远在天边”大致反映出了“天涯”之义,道出了“遥远”之义,可以接受。但“one with breaking heart”似乎不如“one with broken heart”更通俗,这或许正可反映出译者用“有标记性”译法的一点意图。译文(二)是从“旅游人”角度来说的,他骑着瘦马(瘦马还在呻吟),踏着古道(这样的一条古道),顶着西风(西风在呜呜地吹,西风萧瑟),朝着落日(正在下落的太阳,不是已经落下),离家越来越远。在这样的场景之中,难免会勾起人们对远在天涯的断肠人的思念(旅游人是否就是断肠人?文中未译出“断肠人”似有缺憾!)。读者若将其与原作相比就可发现,译者似乎是在描写另外一个客观世界和认知世界,似与原文的意境相差甚远。
总的来说,译文(二)用词较“大”,以求得诗文之“雅”效;描写较为详尽,增加了很多原文中所未述及的内容(参见黄国文,2003),意在将原文中所欲反映的“认知世界”说得更清楚;而且还采用了散文释义的方式来翻译这首元曲。这足以可见翁氏是以“意译法”(神似派)为主的。而译文(一)显得较为简练,刻意在形式上尽量对等,可见Schlepp是以“直译法”(形似派)为主的。
两种译法都要涉及如何解读原文的“认知世界”,特别是意译法更是如此。在意译法中若能解读得比较准确、妥帖,这也未尝不可;倘若解读得与原文相去甚远,过于牵强,甚至误解原文,难免会使人有不忠实原文之感,译者的主权倒是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倒是迎合了“解释派哲学”的翻译观。虽说“创造”在翻译中是不可少的,但“牵强”不可取,“误解”不可犯,正如上文所说,从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角度来说,“创而有度”还是一条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
译文(一)主要采用了直译法,显得较为简练,未见多增加什么词语,结构上也比较接近原作,较为注重“形似”,这样,留下点未作深入解释的“认知世界”余味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和想象,也不失为一种翻译风格。但译文(一)中有些地方处理得较为粗糙,如上文分析的low、stream running、cottages、west wind、nag、the sun westering等,由于这些“创造”,对原文所欲表述的认知世界似有出入。
思考题:
1.顺着交际的三个环节“作者——文本——读者”这一基本线索,简述三种哲学和语言学流派对语义观和翻译观的影响。
2.为什么说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能够弥补三种哲学和语言学流派的不足之处?翻译的认知语言学模式有什么解释力?
3.试以两首中国古代诗词为例,尽量多地收集各种英语译文,分析各自的译法,比较其间在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上的异同。
4.L & J为什么将经验论和唯理论划归为客观主义哲学理论,与其相对的非客观主义理论(即体验哲学)在哪些方面与其对立?
5.试以自己的译文对比语料为基础,来说明翻译的认知语言学模式所论述的翻译的特征。
6.比较和分析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两个英语译文:
(1)Wines and meats become rotten in the mansions;
Dead bones become rotten at the doors of them.
(2)In the mansions,rolling luxury allows wine and meat to go to rotten away;
On the streets,grinding poverty causes dead bodies to freeze and dec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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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笔者多年来一直将Sense译为“系统意义”,特别对于理解“结构词义学”中所讨论的Sense Relations(主要指语言结构系统内部的关系意义),还是很有帮助的。虽然这个术语字数多了点,但却有利于将其与“意义”、“含义”、“含意”等术语区分开来,所以这一术语已为很多学者所接受。也有学者主张将Sense译为“涵义”,这也不失为一种佳译,但仍须对其作出一定的解释,同时在发音上也容易与“含义”、“含意”等术语混淆。
(2) 本书暂时将受解释派哲学理论影响的语言研究称作“后结构主义语言观”,而未视作流派或理论。20世纪后半叶,语言学界继结构主义语言学派之后又出现了一些主流语言学派,如:(系统)功能语言学派、转换生成语言学派、认知语言学派等,这些语言学流派观点明确、论证充分,已为国内外语言学界所普遍接受。
(3) 也有学者主张将“历史比较语言学”也划归于传统语文学。笔者认为还是区分开来的好,因为历史比较语言学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研究模式,有自己的研究成果(如拟构出了语言谱系表,划分出世界语言的形态类型等)。
(4) 关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哲学基础国内外有多种说法,有学者认为是经验论、逻辑实证主义,有学者认为是唯理论,也有学者认为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其中既有基于语言事实的归纳性研究,也有从唯理论角度对语言内部系统作纯理性的分析,割断了语言与现实和人之间的联系。我们在综合国内外各派论点以及与哲学界同行商讨的基础上,倾向于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哲学基础视为分析兼理性(参见第二章第一节)。由于国内外翻译学界多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哲学基础说成是唯理论,因此本章在阐述认知语言学的翻译观时侧重从唯理论角度来论述。
(5) 有学者认为,按照Derrida的解构主义、延异哲学,意义是不确定的,那么什么文本都是不可译的。
(6) 当然,作品中的客观世界也是作者主观认识中的客观世界,有时在两者之间很难做出明确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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