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契约人
我曾满心期待为我的国家服务,但我只是替它工作,别把这样的区别看得微不足道。我父亲那一辈对于坚定报效国家,看成是无上的荣耀,但我们这一代,连同我自己在内未必如此。我父亲和父执辈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是进入政府部门替国家服务,一直到从公职退休为止。吃公家奶水长大的我,对美国政府一点都不陌生,打从很小的时候,吃穿住行全靠政府,到我获准进入美国情报体系工作,都与美国政府脱不了关系。政府将公民担任公职,看成是签卖身契,政府供你及你的家人吃穿,换取你对国家的诚信,你还要奉上人生最黄金的岁月。不过我进入情报体系的时候,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到情报体系工作时所见的,是公共服务怀抱的真诚,已被民间部门的贪婪所取代。军人、政府官员、公务员的神圣合约,换成亵渎式讨价还价的契约人
(Homo contractus),那是美国政府2.0的原生种。这种生物不是宣誓过的公仆,充其量只是临时工,薪酬给的优渥,才能激发他们的爱国心。联邦政府对他们而言,与其说是最高权威,倒不如说是终极客户。
美国革命期间,大陆议会(Continental Congress)为保障美利坚共和国独立,雇用私掠船和佣兵其实无可厚非,只不过后来这个共和制国家的运作几乎失灵。但美国这个第三千禧年的超级强权,国防居然仍依赖私有化部队,我感到不可思议,隐约觉得是不祥之兆。的确,今日来看,承包(contracting)最常让人联想起重大疏失,例如受雇战斗的美国雇佣兵公司黑水(Black Water,旗下佣兵遭控杀害十四名伊拉克平民后,改名为Xe Services,而被一群民间投资人收购后,再次更名为Academi)。还有受雇来虐囚的军事承包商CACI及泰坦(Titan),这两家公司的雇员都涉嫌对阿布格莱布监狱囚犯严刑逼供。
这几桩耸人听闻的事件让社会福斯相信,政府雇用承包商的目的,是要持续掩盖真相、推诿否认,把干过的非法或看似合法的肮脏勾当撇得一干二净,让自己双手不沾血腥,问心无愧。但那不是百分之百的真相,至少在美国情报体系不全然如此,美国情报体系念兹在兹的,倒不是如何在事后推说不知情,而是避免一开始就被抓包。美国情报体系雇用承包商最初的意图,其实世俗成分居多,把它看成变通办法、法律漏洞、理想建议,好让主管机关规避联邦政府设定的聘雇上限。每处公家机关都有一定的人员编制,此法令限制规定各机关特定职务所能聘雇的人数。可是承包商并非直接受雇于联邦政府,不在正式编制内,政府机关只要在经费许可范围内便能雇请承包商,而且要多少都请得起。这些公家机构仅须到国会几个专门委员会作证,强调恐怖分子正威胁我们的下一代,俄罗斯骇入我们的电子邮件,中国入侵我们的电网。国会对这类形同威胁的请求从未说不,还真的屈从美国情报体系的要求。
我提供给新闻媒体的文件中,有一份是二○一三年的黑预算(Black Budget),这份机密预算超过百分之六十八的经费,相当于五百二十六亿美元,都用在美国情报体系,内含十万七千零三十五位美国情报体系雇员的人事费,而当中逾五分之一、约二万一千八百人是全职承包商。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数万名受雇于公家机关承包商的员工,民间企业承包政府机构的特定服务或工程计划,或将从公家标到的服务或工程,分包或再分包给其他厂商。这些分包商从来都是被排除在政府的编制外,甚至未纳入黑预算中,因为若是整个承包作业算上他们一份,徒然让一个恼人的事实分外清晰:民间雇员在美国情报机构承担的工作,不比政府公务员少。
连同政府内部人士在内,很多人坚称这种涓滴计划(tickle-down scheme)有其优点。政府将一些服务或工程对外发包,鼓励承包商竞标可降低成本,还能省下退休金与津贴补助的支出。但对政府官员来说,真正的好处竟是编列预算过程中固有的利益冲突。美国情报体系主管要从私人企业租借契约工,向国会要经费,国会议员批准预算,美国情报体系主管及国会议员日后将获得回报,待退休卸职后,这些受他们庇荫的私人企业,已经预留高薪职位或顾问职等着他们。从企业董事会的角度来看,照政府那种方式运作承包会助长贪腐,在美国欲将公帑五鬼搬运到私人口袋,这是最合法也最便利的方法。
尽管情报机构已有不少工作私有化,但还是联邦政府才有这个权力,核发个人接触机密信息的许可。要申请安全许可,应试者得先找到赞助人,换句话说,他们必须谋求需要身家调查的职务,并取得工作机会,因此大多数承包商会直接在政府机构展开职涯。毕竟对私人企业来说,花钱资助你申请安全许可不算,等待政府批准的一年左右时间还得付你薪水,实在划不来。对一般公司而言较经济实惠的做法,就是直接聘用已通过政府身家调查的员工。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况,想必大家都想得到,政府一力承担了身家调查工作,也负担所有的调查费用。反观应试者过了身家调查这一关后,马上就能从一般政府职员佩戴的蓝色徽章,换成承包商佩戴的绿色徽章。有人开玩笑说,绿色徽章是钱
的象征。
赞助我取得TS / SCI安全许可的政府职务,我并不中意,不过好歹我也曾是马里兰州公务员,在马里兰大学学院市分校服务。这所公立大学协助国安局开办一个新机构,名为语言高级研究中心(Center for Advanced Study of Language,CASL)。
表面上看来,CASL的任务是研究一般人怎么学习语言,开发电脑辅助系统帮他们快速有效地学习。但CASL的任务还隐藏一个必然的结果,亦即国安局想发展出提升电脑语言理解能力的方法。一旦其他机构找不到会说阿拉伯语、波斯语、达利语、普什图语、库德族语的人才,国安局想保证他们的电脑,能将拦截到的大量外语对话进行解析,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即便找到外语高手,他们得先通过常常看似荒谬的安检,才能当场担任通译,就我所知太多美国人想当通译落选,只因他们有个会带来麻烦的远房亲戚,他们甚至与亲戚素未谋面。
我对于CASL的使命其实没什么概念,理由很简单,我带着象征前途一片光明的许可上任时,这个地方根本还没开放,事实上只是尚在兴建中的建筑工地。直到大楼完工,技术设备一切就绪之前,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晚班保全,每天只须在工地工人及其他包商收工后现身,负责巡逻空荡荡的大厅,确保没有人企图纵火烧毁大楼,也防止有人闯入偷装窃听器。我连续几个小时来回巡逻这栋半完工的建物,检查白天施工的进度。设备先进的大礼堂刚安装好观众席座椅,我特地跑去试坐一番;我反复丢掷石头,越过铺好石砾的屋顶;欣赏才砌好不久、没有涂泥灰的石墙;还有一点都不夸张,我就盯着看油漆变干。
在最高机密设施负责下班后的保全工作,这就是我的生活,说实在的我不介意。我的工作只是在黑夜中漫游兼胡思乱想,就有薪水可领。更何况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利用建筑物内一台上线的电脑,搜寻下一个新职务。白天是我的补眠时间,要不就是外出与琳赛来趟摄影考察。在我勐烈追求及耍了点计谋后,琳赛终于甩掉其他男友。
那时候我真是有够天真,满心以为在CASL的职位,能成为我通往全职联邦公职生涯的跳板。但我愈环顾四周愈惊讶发现,想直接报效国家的机会竟少之又少,至少我认为有意义的技术角色是如此。除非到私人企业当承包商,我才会有比较好的机会,只不过这类公司是看在利益份上才为国家服务。最好的机会竟是当私人企业的分包商,这类公司承包其他同业从政府那儿标到的业务,这些企业一样是为了利益才替国家效力。觉悟到这一点后,我茫然无措。
我尤其觉得奇怪的是,系统管理员及系统分析师的工作机会竟然大多来自民间,再怎么说这些职务可谓广泛深入雇主的数码生活。难以想像主要银行甚或社群媒体业者,会雇用圈外人从事系统层级的工作。然而在美国政府背景下又另当别论,重整情报机构,让最敏感的系统改由不是真正替你服务的人掌管,反倒以创新为由获准。
政府机构雇用旗下多是毛头小子的科技公司,给了业者进入公家领域的钥匙,就像这些机构对国会及新闻媒体所说,他们别无选择,但钥匙怎么用、公家如何运作,外人实在一无所悉。我试着将这一切合理化成保持乐观的借口,我强压满腹狐疑,写好履历表,然后前往就业博览会。至少在二○○○年开头,那里是承包商找工作或政府员工被挖角的主舞台,这类博览会被冠上启人疑窦的名称,叫许可就业
(Clearance Jobs),我想也只有我发现这个双关语的趣味所在。
当时每月都举办这类就业博览会,地点在弗吉尼亚州泰森角的丽思卡尔顿饭店,正好位于通往中情局总部的路上。或是办在有万豪风格却有点脏的饭店,就在马里兰州米德堡国安局总部附近。据我所知,此处的就业博览会与其他就业博览会没什么两样,唯一关键的例外是:这里的招聘人员比应聘者还多,这暗示,这个行业是多么求才若渴。招聘人员不惜砸重金,挤破头要进这里的就业博览会设摊,因为能别上名牌走进此处大门的求职者,想必都已先经过线上筛选,且相关机构对其身分进行过交叉核对,这些应聘者被认定通过了身家调查,也有必备的专业技能。
一旦你离开装潢奢华的饭店大厅,前往纯洽商用途的宴会厅,准备加入承包商星球
(Planet Contractor)行列吧!大伙都聚集在那儿,这里可不是马里兰大学,洛克希德马丁(Lockheed Martin)、英国航太系统(BAE System)、博思艾伦汉密尔顿(Booz Allen Hamilton)、DynCorp、泰坦、CACI、SAIC 、COMSO等,所有你想得到的政府承包商,还有百来种各式不同的字首缩写,我听都没听过。有的承包商摆了桌子,这不算什么,规模大的还有专属摊位,里头一应俱全,甚至备有茶点饮料款待。
你把履历表交给可能是你未来的雇主,彼此来场非正式面谈寒暄了一番后,他们打开活页夹,内含所有努力想填补的政府职缺清单。不过这类工作事涉敏感,必须暗中进行,因此上头职缺附带的,并非标准职称或传统的职位说明,反倒是每个承包商都有专属暗语,而且刻意取得含煳不清。举例来说,某家公司的资深开发者3(Senior Developer 3),或许不能与另一家公司的首席分析师2(Principal Analyst 2)画上等号。通常要区分这些职称的唯一办法,就是注意其各自载明的资格要求,包括年资、认证层级、安全许可类型。
我在二○一三年揭发国安局的监听专案后,美国政府试图把我贬低成区区一个承包商
,或是前戴尔员工
,借此暗示我非佩戴蓝色徽章的政府机构职员,并未享有同等的安全许可和权限。把我这号人物塑造成不足为信后,政府接着指责我爱跳槽
,暗指我是有诸多不满的员工,与主管处不来,而且野心勃勃,不计代价一心想要搏上位。事实真相是,这些全是政府为了带风向编造的谎言。美国情报体系应该比谁都清楚,频换工作是所有承包商职涯的宿命,更不用说这种流动情况是政府机构自己造成的,而且从中得利。
承包国安业务,特别是科技业务,你常会发现自己人在政府机关内工作,可是名义上,或是书面上,你是戴尔电脑或洛克希德马丁的员工,抑或是无数家被戴尔、洛克希德马丁收编到麾下小公司的一分子。像这样大吃小的并购活动中,小公司的承包合约理所当然一起被收购,一夕之间你的名片上又多了新的雇主与职称。然而你的日常工作一如以往,仍旧坐在政府机构内办公,什么都没改变。你每天都是和十几位坐在你左右的同事,负责同一项专案。严格来说,你那群同事受雇于十几家不同的公司,只不过这些公司的实体身分被淡化,公司实体(corporate entities)才握有与政府签订的主要合约。
但愿我能一五一十记住自己承包商生涯的大事记,可惜我手中再也没有履历表副本,自从家里的旧电脑遭联邦调查局扣押后,那份Edward_Snowden_Resume.doc档案,就被锁在电脑内的文件夹不见天日。不过我还记得,我的承包职涯处女秀其实是分包秀:中情局雇用英国航太系统,英国航太系统雇用COMSO,COMSO雇用了我。
英国航太系统是英国航太公司(British Aerospace)在美国的分支,属中型公司,显然是为了争抢美国情报机构合约才成立的。说穿了COMSO在帮英国航太系统猎人头,有几个家伙把时间都耗在开车穿梭环城公路,就是要找到承包商(傻子笨蛋),然后签下他们(请君入瓮)。就业博览会上我面试过的业者中,要说求才若渴第一名非COMSO莫属,或许因为它是小公司,与其他大公司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我始终没弄清楚,这家公司的缩写代表什么意义,即便它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缩写。严格来说,COMSO是我的雇主,但我没有一天在COMSO或英国航太系统的办公室工作过,几乎没有承包商在这两家公司上班。我唯一的工作地点是中情局总部。
其实我造访过COMSO办公室,位于马里兰州绿带城,这辈子可能去过两三次。其中一回是上那儿面议薪资,还有签一些文件。我在马里兰大学CASL任职的时候,年薪三万美元左右,但做的都是和技术毫不相干的工作。来到COMSO,我心安理得地开口要五万美元。我脱口而出这个数字后,与我面谈的家伙竟问:六万美元怎么样?
那时的我实在太嫩,不懂他要付给我更高的薪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猜薪水不是COMSO自掏腰包付的,之后我才了解,COMSO、英国航太系统及其他承包商经手的这类合约,称为成本加成
(cost-plus)契约。代表中盘承包商支付员工的所有费用,皆可向发包的政府机构请款,每年加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加薪自是皆大欢喜,人人受惠,是啊!每个人,纳税人除外。
COMSO人员最后跟我讲定年薪六万二千美元,因为我又答应值晚班。我们握手达成协议,他向我自我介绍,说以后就是我的经理
。他继续说明这个职称不过是形式,我仍旧直接听命中情局。他说: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不会再碰面。
在谍报电影和电视节目中,当有人这样告诉你,通常意味你要深入险境,执行一项危险任务,而且会面临死亡威胁。但在真实谍报生活中,只是代表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我走出这扇门的时候,可以肯定的是,他已把我的脸忘得一干二净。
结束面谈后,我整个人轻飘飘,带着雀跃的心情离开。但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现实问题来了,我惊觉到自己即将过着每天通勤的日子。要是我选择继续住在马里兰州埃利科特市,离琳赛的住处是很近,可是要到弗吉尼亚州的中情局上班,以环城公路系统每条路都塞爆的情况来看,我的通勤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那会要了我的命。我知道自己快疯了,世上的有声书还是不够多。
我不能要求琳赛随我一起搬到弗吉尼亚州,她在马里兰艺术学院才升上大二不久,一周要上三天课。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了找借口,把我要到维州工作,怪到COMSO的头上,就像是在责问:为什么COMSO要在那么远的地方?
最后我们决定,在COMSO附近租一间小房间,我值晚班那几天就不愁没地方夜宿,每逢周末不是我北返马里兰州,就是琳赛南下来找我。
我开始找房子,心目中的理想住处,最好落在文氏图(Venn Diagram)重叠部分的正中央,代表这个地方便宜到我负担得起,舒适到琳赛待得下去。结果事与愿违,还真难找。想想在中情局工作的人有多少,中情局又位在弗吉尼亚州,这里的住家稠密度算半农村的,租金价格自是涨翻天。22100s这个邮政编码,代表美国几处最贵的地段之一。
皇天不负苦心人,搜寻分类广告网站克雷格列表(Craigslist)后,终于找到一间在预算内的房间出租,让我喜出望外。更令我惊喜的是,地点离中情局总部很近,车程不到十五分钟。我跑去看房子,原本预期是给猥琐单身汉住的,像猪舍一样脏乱不堪。没想到我停在一间正面有玻璃惟幕的大型伪豪宅(McMansion),打理地整整洁洁,草皮应该有按季节修剪过。我一走近这个地方,就闻到阵阵浓郁的南瓜香气,我可是认真的,绝不是说着玩。
一个叫盖瑞(Gary)的家伙来应门,从他在电邮用亲爱的爱德华
(Dear Edward)称呼我,就知道他年纪不小。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个人衣着考究,个子很高,留着平头,但已是满头白发,迎接我时穿着西装,西装上还套着围裙。他彬彬有礼地询问我,是否介意稍候一下。他那时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准备了一大盘苹果,把它们一个个噼开,撒上肉豆蔻、肉桂和糖调味。
等这些苹果送进烤箱后,盖瑞带我参观房间,房间在地下室,然后告诉我可以马上搬进来。我决定租了,留下押金和一个月房租。
接着他向我出示住宿规定,这么写还方便押韵:
不准弄脏环境
不准养宠物
不准带人过夜
我坦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破第一条戒律,而第二条规定,我没兴趣违反,至于第三条,盖瑞特别为琳赛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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