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骇客
所有青少年都是骇客。他们必定得如此,因为他们处境尴尬。他们觉得自己是成年人,但大人却总把他们当小孩。
请记住,若你能变成骇客的话,你便能拥有青少年时光的主导权。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逃避父母管教就好,因为你已经受够被当成小孩对待。
你一定还记得,当年纪更大、更强壮的人试图控制你时,那感觉并不好受,这仿佛代表着:年纪与体型等同于无可挑战的权威。你必定有过这样的经验:你的父母、师长、教练、童军队长与牧师漤用职权侵犯你的私生活,把他们的希望加在你身上,强迫你服从规范。每当这些大人把自己的愿望、梦想与欲望偷渡给你时,他们嘴上总说着这都是为你好
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虽然他们有时确实替我们着想,但我们总记得那些不适用的情况,尤其是当他们说出因为这是我说的
、有天你会感谢我
这类说服力薄弱的空话时。年少时期,你必定听过这些陈腔漤调,也一定经历过权力不平等
的状况。
所谓的长大
代表的是你体会到:你的存在受制于成套的规范、仿真两可的规则以及毫无根据的常规。这些规定未经过你的同意便强加在你身上,而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改变,甚至在你违反规则时,你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当时的我,对此感到震惊。
当时的我戴着眼镜、骨瘦如柴,还不到十岁就开始对政治感到好奇。
在学校,教科书告诉我们,美国民主体制的精髓在于一人一票
,这就是民主。但显然,民主不存在于我的美国历史课堂,若是我们班上都能投票的话,那历史老师马丁先生肯定会失业。相反的,马丁先生为美国历史课堂设下规则,正如同英文老师伊凡斯太太、科学老师斯威尼先生与数学老师史塔克顿先生等人,这些老师经常更改规则以助益自己并扩大权力。若老师不希望你们上厕所,那你们最好先憋着。若老师取消带你们参访史密森尼学会的行程,那他们根本不必多做解释,只要拿出权威不容挑战、秩序需要维护
的态度即可。在那时,我便体会到反对体制的困难,尤其是涉及到更改规则以符合多数人的需求,因为这有害于订定规则者的利益。这便是每个系统的重大缺点或设计瑕疵,不论是在政治或电脑领域皆然,换句话说,创造规则的人没有理由与自己作对。
我认为,学校是一个不合理的体制,因为它容不下任何合理的质疑。我可以据理力争直到精疲力尽,或是干脆接受现实,承认一开始就无权置喙。
但是,历史经验证明,学校这个看似仁慈的暴君终有被推翻的一天。否决学生独立思考的空间,将成为他们起身反抗的导火线,尽管许多青少年经常将抵抗与逃避或暴力混淆在一起。一般叛逆青少年发泄情绪的管道,对我来说根本没用,因为毁坏公物不是我的风格,而我又不敢尝试嗑药(直到今日,我仍没有酗酒或抽烟的经验)。相反的,我选择最聪明、最健康、最具教育性的方式,这是我所知道最能帮助青少年夺回自治权、与成年人平起平坐的方法,那就是骇客。
我和绝大多数的同学一样,虽然不喜欢规则的存在,但又不敢打破规则。我深知学校体制运作的方式:你纠正老师错误会得到口头警告。你质疑不愿承认错误的老师会遭到留校查看。你放任同学偷看考卷,你同样会遭到留校察看,而作弊同学则受到停学处分。这是所有骇客的起源,你意识到因果关系间的链接。骇客并非仅限于电脑领域,只要规则存在的地方就会有骇客。想骇入一个系统,你必须比系统创造者或经营者更了解规则,并利用这群人缺省系统运作与实际运作间的差异。骇客懂得善用这些无心瑕疵,与其说他们打破规则,不如说他们协助暴露系统缺点。
人类天生就懂得辨别模式。我们所做的一切选择都立基于一连串的假设,这些假设可能来自于经验与逻辑推理,也可能是无意识提取或有意识发展。我们运用这些假设评估每个选择带来的后果,我们将迅速、精确从事这一切活动的能力称为智力。但即使是拥有最高智力的人,他平常依赖的假设也未经过验证。要是我们凡事验证的话,那我们便会发现我们经常做出错误选择。任何人若懂得更多,或是思考更快速精准的话,便能利用这个瑕疵创造出我们预想不到的后果。这便是骇客的原理,所有人都能当骇客,重点不在于你是谁,而是你推理的方式。正因为掌权人士深信系统完美无暇、从未试图检验,才让骇客总能趁隙而入。
学校当然不会教这些信息,我是自己从网络上学来的。网络能让我尽情探索我有兴趣的主题,透过网址链接不断往外衍伸,如此一来,我的进度便不必受制于老师教导与同学学习的速度。随着上网时间增加,我越觉得学校功课更像是课外活动。
在我满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我下定决心不回学校或至少大幅降低上课时间,但不确定该怎么做。我所想出的计划全都可能带来麻烦。若我被逮到翘课,父母可能取消我玩电脑的特权。若我决定辍学,他们可能会杀了我埋在森林里,然后告诉邻居我逃家了。我必须想出一个计谋,而在新学年第一天,我便发现到一个方法,事实上,它就印在课程大纲上。
在每堂课开始前,老师会发放他们制作的课程大纲,里头详述课程内容、指定阅读书籍、大小考日期与回家作业等。除此之外,上面还清楚写着评分办法,也就是分数的计算方式。我从没注意过这类信息,但这些数字与字母如今成了我的解脱之道。
那天放学后,我坐在书桌前仔细研究一叠课程大纲,试图找出哪些课程可以翘课但仍能低分过关。以美国历史课程为例,小考约占总分二十五%、期中期末测验占三十五%、学期报告十五%、家庭作业十五%,而其中最主观的项目出席率
则占十%。我通常不必花太多时间念书便能考到不错分数,因此小考与期中期末测验这两项十拿九稳。至于学期报告与家庭作业就非常讨厌,不但分数占比低,时间成本也高。
我推测,如果我都不做家庭作业,但其他项目得高分,总分会落在八十五分上下。若不写回家作业或学期报告,但其他项目分数高,总分大约七十分。一成的出席率算是弹性缓冲。即使老师觉得我存心翘课,在出席率给我零分,我仍可能拿到六十五分低分过关。
这套给分标准本身就存在瑕疵。课程大纲告诉学生如何争取到最高分,但同时也能用来争取最大的自由,帮助我逃避不想做的事,但仍能顺利蒙混过去。
当我想出这套计谋后,我便不再做作业。每天都很开心,心情与那些逃脱工作责任与缴税义务的大人无异。直到有一天,史塔克顿当着全班的面问我为何漏交六份作业,我很开心地和大家分享这套公式,完全忘记这可能让我丧失优势。同学们大笑一会儿后,开始拿起笔在纸上涂写计算,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也能仿效这招。非常聪明喔,艾迪。
史塔克顿说道。他给了我一个微笑后继续上课。
我是全校最聪明的学生,至少二十四小时前如此。史塔克顿隔天发了新的课纲,里头清楚写着:学期末前累计未交六次作业直接当掉。
这招真厉害啊!史塔克顿先生。
当天下课后,史塔克顿把我拉到一边。他告诉我,你的聪明才智不该用在逃避作业,而是应该想办法做到最好。艾迪,你很有潜力。但你不知道的是,分数会跟着你一辈子,你应该为日后着想。
在摆脱家庭作业的束缚之后(至少有一阵子如此),我的空闲时间更多,于是开始从事更多电脑骇客行为,而且能力越来越强。我在书店翻阅《2600》与《Phrack》这类粗制漤造的骇客杂志。这些小本刊物影印模煳、用订书机装订而成。我从中学习到骇客技巧,同样也将反权威的政治观点一并吸纳。
我是个刚入门的菜鸟,充其量只能利用别人开发的工具入侵系统,我甚至连这些工具的功能都不太懂。当我骇客能力逐渐提升后,有人问我,干嘛不去盗领银行户头或窃取信用卡号码。我必须老实说,当时的我太年轻也太愚笨,压根没想到这回事,更别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赃款。所有我渴望的、我需要的东西,在网络上都能免费取得。但我后来利用一些简单技巧骇入游戏,让我的游戏分身多几条性命或拥有透视墙壁的超能力。话说回来,当时网络上的金钱交易并不盛行,与今日根本无法相比。我唯一知道的骇客行为是电话飞客
(phreaking),也就是利用网络入侵技术盗打电话。
若你问知名骇客为何要骇入新闻网站,却只是把标题换成闪烁的GIF档,上头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他们的回应会和多数圣母峰登山客一样,因为山就在那里
。大部分的骇客不为权也不为利,青少年骇客尤其如此。他们仅是想测试自己能力的极限,尝试做到不可能的事。
那时我还年轻,怀抱着单纯的好奇心,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或许当时的骇客行为是为了减轻我的精神官能症状。当我越了解信息安全的脆弱,我越担心信任不可靠机器的后果。做为一名青少年,我首次执行的骇客行为,源自于我对核能电厂大爆炸的深切恐惧。
我当时上网读到一些关于美国核能计划历史的文章,经过几次鼠标点击后,我来到核能研究机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的网站。这正是网络运作的方式:你怀抱一颗好奇心,鼠标会带你去找答案。但我发现到这个美国最大、最重要的科学研究与武器研发机构网站竟然存在极大的安全漏洞,这着实令我吓一大跳。这个网站的瑕疵在于它开放目录结构,形同对外大开门户。
请容我解释一下。假设我寄给你一个链接,让你下载一个PDF档案。网址通常长这样:website.com/files/pdfs/档案名.pdf。这个网址与网站目录结构相同,也就是说,网址每一个部分代表树状结构的一层。在这个例子中,website.com里头有个名为files的资料夹,而files里头有个名为pdfs资料夹,在这个资料夹里存着我要寄给你的档案。今日所有网站都会限制访客取用特定档案并隐藏树状结构。但在远古时代,创造与经营重要网站的人可能刚触及网络这项新科技不久,他们经常将目录结构对外开放。这意味着,若你仅复制网址一部分,比方说输入website.com/files,那你便能取用网站所有资料夹与档案,当然也包括机密信息在内,这便是洛斯阿拉莫斯网站问题所在。
在骇客的世界里,这种遍历目录
(directory walking)的手法简直是小儿科等级。而这正是我当时做的事,我尽情阅览这个网站的上下层资料夹。在花了半小时读一篇关于核子武器威胁性的文章时,我赫然发现数个安全人员才能取得的档案竟任人下载。
严格来说,这些档案并非机密资料,无法让我在自家车库里制造核子武器(但其他DIY网站有教)这些资料只是一些办公室备忘录与员工个资。由于我对于天空出现核爆蕈状云十分害怕,加上我出自于军人家庭,因此我立即将此事通报给大人知道。我写了一封电邮给网站管理员说明原委,但迟迟等不到回应。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网查看这个网站是否更改目录结构,但每次都让我失望。除了我感到惊讶与愤怒之外,什么事都没发生。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便按照网站下方列出的电话号码打去告知。
接起电话的是总机,但那一刻我有些结巴。我开始解释来龙去脉,但话还没说完,她却以一句转接信息科技部门,请稍候
打断。我来不及道谢,电话便转到语音信箱。
当哔声响起时,我稍微恢复信心,用平缓的语气留完言。我现在唯一记得的是,我留言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最后还重述姓名与联络电话。我甚至拼出自己的名字,使用的是父亲偶尔会用的语音字母
方式。我的名字是,Sierra的S,November的N,Oscar的O,Whiskey的W,Delta的D,Echo的E,最后是November的N,S-N-O-W-D-E-N,史诺登。
我挂完电话后,继续过我的生活。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应该是造访该网站最多次数的人。
今日若有人一天内多次使用Ping指令检查该网站服务器,很可能会被政府情报单位盯上。但那时,我不过是个鸡婆的年轻人。我真的不懂,为何没人在乎这个问题。
几个礼拜过去(对青少年来说,一个礼拜如同一个月漫长),有天晚上家里电话突然响起,我妈正在厨房料理晚餐,她随即接起电话来。
我当时正在客厅打电脑,从对话可知电话是找我的。嗯,他在,请问哪里找?
我转过身,妈妈正盯着我,胸前顶着电话筒,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忍不住颤抖。
她悄声问:你干了什么好事?
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急迫语气,这令我害怕。
我毫无头绪,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什么事。我问道,谁打来的?
洛斯阿拉莫斯。
噢,终于打来了。
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接过电话,并让她坐下来。
你好。
电话另一端的是信息科技部门的员工,他一直尊称我为史诺登先生。他对于我回报网站瑕疵表达感谢,并告诉我问题已获解决。我压抑住自己别问为何拖那么久才修好,同时克制住冲到电脑上网确认的冲动。
母亲目光一直没从我身上移开,她试图从我们对话中拼凑事情全貌,但她只能听到我这边的说法。我对她竖起大拇指,之后为了安抚她,我开始装出严肃、成熟且低沉的声音,再次向对方述说一切:关于我是如何发现网站问题,之后如何通报给他们,以及一直到现在才有了回音。我结尾时表示,感谢你特地打电话通知我,希望没有带来麻烦。
当然不会。
他说道,接着询问我从事什么职业。
没有工作。
我回答。
他问我是否在找工作,我回答,学期中通常比较忙,等到暑假时就有空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和他讲电话的是一名青少年。好的。你有我的联络方式,等你成年时记得打给我。现在帮我把电话转给刚刚那位女士。
我把电话交给满脸担忧的母亲,她把电话带回厨房,那时晚餐已经烧焦,厨房里烟雾弥漫。但我猜对方应该对我赞誉有加,所以我后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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