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从 20 世纪早年直到中年以后很久，美国南方几乎每个黑人家庭，也就是美国的几乎每个黑人家庭，都需要拿个主意。那些输掉官司的佃农，想找一份办公室工作的打字员，害怕在庄园主妻子附近做错一个手势就会被吊死在橡树上的男工，都陷在这个像佐治亚红土一样坚硬死板的种姓制度里，他们都需要拿个主意。在这件事上，他们与渴望越过大西洋或者格兰德河（美国与墨西哥的界河）的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内部一场朝圣之旅悄然迈出了第一步。这场迁徙热事先并无征兆，也不大为外人所理解。它直到 20 世纪 70 年代才结束。它将在北方和南方带动一系列变革，无论是谁，即使是那些选择离开的人们，最初都想象不到这一点，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需要用人的一生去完成。

历史学家将把这称作大迁徙。它将成为 20 世纪最大一个未获足够重视的故事……

书中这些人的行动既普遍又是典型美国式的。他们的迁徙是对并非出自他们之手的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回答。他们做了很多个世纪以来人类在生活难以为继时做过的事情：朝圣者们在英国国教的暴政下做过，苏格兰-爱尔兰后裔在俄克拉何马州的土地化为沙尘时做过，爱尔兰人在没饭吃时做过，欧洲犹太人在纳粹肆虐时做过，俄罗斯、意大利和其他地方无地可依的人在大洋彼岸更美好前程向他们招手时做过。把这些故事绑在一起的，是退无可退的境况，不情愿但仍怀抱希望去寻求出路，前往当下所处之地以外的任何地方。他们做了贯穿整个人类历史的人们在寻找自由时常做的事。

他们走了。

在《他乡暖阳》（The Warmth of Other Suns）中，记者伊莎贝拉·威尔克森（Isable Wilkerson）确保大迁移的故事再也不会被低估。12“大迁徙”之称绝不夸张。数以百万计的非裔美国人从南方腹地迁徙到北方城市，推动了民权运动，重画了城市版图，重写了美国政治和教育的议程，并改变了美国文化，随之改变了世界文化。

威尔克森不仅纠正了世界对于大迁徙的无知，而且通过 1200 个采访和清晰的文章，使我们得以理解其中完整的人类现实。我们生活在社会科学的时代，已经习惯于通过“力量”“压力”“进程”“发展”这些术语来理解社会，而太容易忘记这些“力量”是数以百万计男女的渴望、追求、信念、行动的概要。将个体湮没在抽象概念中的习惯不仅会导致伪科学（“社会力量”可不遵守牛顿定律），更失掉了人性。我们很容易这样想：“我（和我这样的人）选择做哪些事情各有其理由；他（和他那样的人）则是社会过程的一部分。”这正是奥威尔《政治和英语》一文的寓意，警告人们不要陷入去人性化的抽象中：“数百万农民被剥夺了农场，被逼上颠沛流离之路，全部家当都在身上——这被叫作人口转移或者新垦地调整。”反感抽象概述，憎恶陈词滥调，威尔克森用放大镜对准叫作“大迁徙”的这团历史，展现出了那些谱写这段历史的人的人性。

从 20 世纪早年直到中年以后很久。哪怕写年代用的也不是寻常语言：这个世纪就像一个老去的人，是与故事的主人公们同时代的人。

想找一份办公室工作的打字员。而不是“被拒绝了经济机会”。通过引出早前年代的这一普通熟练工种，威尔克森邀请我们想象一名妇女的绝望，她已掌握了一技之长，本可以把自己从棉花地提升到办公室，但因为肤色，她没有机会。

害怕在庄园主妻子附近做错一个手势就会被吊死在橡树上的男工。不是“压迫”，不是“暴力威胁”，甚至也不是“私刑”，只是一个骇人的身体图像。我们甚至能看到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

像佐治亚红土一样坚硬死板。这个比喻中鲜明的意象、典故的运用（我想到了马丁·路德·金写的“佐治亚的红色山丘”）和抒情的抑抑扬格再一次显示，诗意能使文章活起来。

渴望越过大西洋或者格兰德河的所有人。不是“从欧洲或墨西哥来的移民”。人群在这里不属于社会学分类。作者强迫我们想象那些移动着的身体，并记住拖着他们前行的那些动力。

朝圣者们……做过，苏格兰-爱尔兰后裔……做过，欧洲犹太人……做过，俄罗斯、意大利、中国和其他地方的人……做过。威尔克森在这段开头说，书中主人公的行动是普遍性的，但她没有停在一般陈述上。她推荐把“大迁徙”放入广为流传的一系列历史性移民事件当中（用令人愉悦的排比句来表达），肯定有许多移民后裔是本书读者，他们收到含蓄的邀请，将其对祖先勇气和牺牲的敬意投射到在这场“大迁徙”中被遗忘的朝圣者身上来。

土地化作沙尘，而不是“沙尘暴”；没饭吃的，而不是“土豆饥荒”；无地可依的人，而不是“农民”。威尔克森不许我们在连篇累牍的重述中打盹。新鲜的用词和具体的意象，迫使我们持续更新大脑中的虚拟现实投影。

他们走了。关于段落写作，有许多强加于写作课程学生的愚蠢规则，其中之一是一段话不能只有一句。但在这里，用仅仅两个词构成的一段话，威尔克森为包含丰富描写的序章作结。突如其来的结尾、页尾的延伸空白，折射出离去之坚定与前程之不明。好文章须有豹尾。

以上这些文章的作者有一些共通做法：坚决用新鲜词汇和具体意象，而不用陈词滥调和抽象概述；关注读者的观察角度及其视线的目标；以简单的名词和动词打底，审慎而明智地插入不常见的词汇或成语；使用排比句；偶然制造精心安排的意外；呈现有说服力的细节，避免直白的表达；格律与发音与要表达的含义和情绪有共鸣。

这些作者还拥有一种共同的态度：不隐藏那些推动他们来讲述其主题的激情和兴趣。他们写，仿佛他们有重要的东西要说。不，不对，说得还不准确。他们写，仿佛他们有重要的东西要呈现。我们将会看到，这是风格感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