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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九月十二日

发布于 2024-04-05 21:27:53 字数 3832 浏览 0 评论 0 收藏 0

不妨回忆一下,你曾参与过的家族活动,假设是家族聚会好了,在场的有几人?或许是三十或五十人?虽然他们都是你的亲戚,但你不见得认识每一个人。英国人类学家邓巴曾提出邓巴数字(Dunbar’s number,亦称150定律)的概念,意指一个人维持紧密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为一百五十。现在试着回想,你以前就读的小学或中学有多少学生?在这些人之中,称得上朋友的有几位?有几个人算是熟识的?又有几个人仅是点头之交?若你上的是美国学校,那全校师生大约是一千人。这样的人数绝对超出你的朋友圈之外,但你仍会觉得这群人和你有关连。

九一一恐攻事件中,死亡人数将近三千。试想一下:若你所有深爱的人、认识的人,甚至仅是见过几次面的人,他们全都死去。整间住屋空荡荡的,整个校园空无一人、所有教室悄然无声。过去陪伴你成长的人、每天见面的人,他们全都不见了。九一一事件在你心里留下创伤,美满的家庭不再完整、健全的社区出现裂缝。

相比之下,美国为了报复九一一事件而采取反恐行动,因此而死的人超过一百万。

从九一一事件发生迄今约二十年,美国在这段期间制定秘密政策与法律、设立秘密法庭并发动秘密战争,但政府却不断否认、隐瞒这些作为的存在与负面冲击,甚至扭曲事实或加以保密封存。在这二十年期间,我前半段时间待在美国情报体系服务,后半段忙着四处逃亡,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些情报单位,他们出错频率令人咋舌。我也能告诉你,他们收集与分析的情报可能被用于造谣与宣传,而他们的打击对象不分敌国或盟友,这些情报有时甚至用来对付自己国民。即使我对于这一切暸若指掌,但美国改变速度之快、规模之大仍令我相当惊讶。美国过去自许为容忍异议的泱泱大国,如今却变成专制的警察国家,要求人民绝对服从,甚至不惜动用枪炮威胁、下达放弃抵抗的命令。

而这正是我回顾九一一事件的原因。我必须重新检视九一一发生当下一切事物与后续影响,才能理解为何美国在这二十年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重回那年九月的秋天,代表着我们必须面对更残酷的真相,这些事实远比谎言(像是:将塔利班与盖达组织混为一谈、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来得更加黑暗。而这也代表着,我们最终必须得面对自己,纵容屠杀与漤用权力并非专属于美国行政机关与情报单位,而是存在于美国所有民众的心中,包括我个人在内。

我仍然记得九一一事件那天,当北塔崩塌之际,我正试图从混乱的米德堡基地脱身。当我终于开上高速公路后,我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忙着拨电话,试图联系所有家人,但却怎么打也打不通。最后,我妈终于接了电话,她那时已不在国安局服务,而是在巴尔的摩联邦法院担任书记官的工作,幸好她所待的单位不需要撤离。

她惊恐的声音吓到了我,突然间,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是先安抚她的情绪。

我没事,我已经离开基地了。我说道。大家都不在纽约,对吧?

我……我不知道。我无法联络到你外婆。

外公在华府吗?

他应该在国防部工作。

我突然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外公二○○一年从海岸防卫队退休,如今是联邦调查局资深探员,担任航空业务的主管之一,而这代表着他经常在华府联邦机构大楼附近出没。

在我来不及想出任何安慰话语前,母亲再次开口。有人打来了,可能是你外婆,我先挂电话。

但她后来没再打给我,我一直试着打给她却都不通,只好先回家等待。我坐在电视前面,一边听着荧幕传来的吵杂播报声,一边不断刷新新闻网页。通讯卫星与全国基地台全都瘫痪,电视成了接收信息的唯一管道。

母亲从巴尔的摩千辛万苦地赶回家,她到家时忍不住流泪,但我们还算是幸运的,外公平安无事。

等我们下次见到外公与外婆时,我们热烈讨论着圣诞节与新年计划,但对于九一一事件只字不提。

但我父亲却截然不同,他与我分享当天的回忆。当双子星大楼遭到攻击时,他人正在海岸防卫队总部,他和三位同事打算找间有电视的会议室看新闻。一位年轻雇员匆忙从他们身旁跑过,他大喊,他们刚攻击了五角大厦。看到我父亲等人一脸怀疑的样子,他再说一次,是真的,他们刚用飞机攻击五角大厦。父亲急忙跑到一旁的落地窗往外看,虽然隔着波多马克河只看到五分之二的五角大厦,但建物明显窜起黑色浓烟。

父亲重述这段经验越多次,我越注意到他话中的用语。每次他说他们刚攻击了五角大厦时,我不禁思考,究竟谁是他们

美国在九一一事件后立刻将这个世界区分为我们他们。即使世贸大楼瓦砾还残留大火肆虐过的余温,时任总统的小布什便急着如此宣称。我的街访邻居纷纷挂起美国国旗,宣示他们早已选边站。从母亲家到父亲家的途中,每条公路的高架墙栅栏都有着红白蓝纸杯排列而成的标语,像是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在一起,永远别忘记等。

我偶尔去射击场时,只见靶纸已换成戴着阿拉伯头巾的男子肖像。商店玻璃柜内的枪枝过去乏人问津,如今却销售一空。美国民众排队抢购手机,期盼下次遇到恐攻能及早收到警告,或至少在遭挟持飞机上能和家人好好道别。

将近十万名的间谍重返工作岗位,他们心里清楚自己严重失职、没尽到保护美国的重责大任。他们内心感到一股罪恶感。他们与所有人一样愤怒,但同时也得承受极深的罪疚感。追究责任的事可以日后再说,如今当前要务是挽回人民信任。与此同时,这些单位的高层忙着宣扬增加预算与充分授权的重要性,试图利用恐惧心理扩张权力,范围超乎一般民众与国会议员的想像。

九月十二日是新时代的开始,美国人民团结一致的决心坚定、爱国主义高涨,其他国家对美国展现出善意与同情。现在回过头来看,我的国家当时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出更多的改变。美国可以不要宣称恐怖主义是特定信仰,而是犯罪本身。美国可以利用这个难得时刻巩固强化民主价值、培养抵抗挫折的韧性,同时凝聚各国人民的向心力。

但美国当时却选择开战。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我竟然毫不迟疑地支持这个决定。我当然愤怒,但我却任由感性持续战胜理性。我全盘接受媒体散布的谎言,然后不断地大声宣扬。我想成为解放者,解放那些受压迫的人。我被一时的热情冲昏头,我将美国政府的利益与全国人民利益搞混。我抛弃一路发展出来的政治观点,像是网络灌输给我的反体制骇客观念,以及承袭自父母的去政治爱国主义等,我变成一心追求报复的机器。我如此轻易地被改变,并热烈地接纳这一切,这是我觉得最丢脸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想要出一份心力。在九一一事件之前,我对于服役的立场仿真两可,因为这件事没意义也很无聊。我所认识服兵役的人都在冷战过后入伍,也就是介于柏林墙倒塌与二○○一年九一一事件期间。这段期间正值我的年少岁月,美国可说是没有任何敌人。我生长的国家是世界唯一霸权,对于我这辈人而言,美国就是繁荣、安定的代表。没有任何新疆界需要征服、没有严重的人权问题待解决(网络领域除外)。但九一一事件改变了一切。如今,美国终于有场仗可打。

但我并没有太多选择,这令我十分沮丧。我原本以为,我服务国家最棒的方式是透过终端机,但在这个充满不对称冲突的新世界,一般的信息科技业工作似乎过于安逸。我希望自己能像电影或电视演得那样,在骇客的世界里与敌人对决,追踪他们的位置并破解阴谋。不幸的是,从事这类任务的国安局与中情局有着僵化的征才规定,按照这套半世纪前制定的标准,应征者必须具备大学学历。换句话说,虽然我的社区大学学分与MCSE认证获得科技业承认,国家政府却不予认可。但我在网络上查到更多信息,我发现后九一一时代充满例外。随着这些情报机构规模日益壮大、扩张速度加快,他们在技术方面需要更多人才,因此有时会放宽规定,允许退役军人不需大学学历便能加入,而这正是我决定入伍的原因。

你可能会觉得,我的决定非常合理或势必如此,毕竟我的家庭是军人背景。但这个决定一点也不合理,更不是必然的结果。我的入伍既是承袭我们家的传统,也是挑战这个传统。因为在参观所有单位后,我后来选择加入陆军,但这个决定遭到部分家庭成员强烈反对。

当我告知母亲这个决定后,她哭了好几天。我深知父亲绝对会反对到底,因为我们先前讨论此事时,他曾明确表达,斥责我加入陆军根本浪费天赋。但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天离开时,我亲手写了封信给父亲,试图解释我何以如此决定,我将信从门缝下方塞进他的公寓。我以一句话结尾,现在想起来仍令我心痛。父亲,对不起。我写道,但这攸关我个人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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